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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4)


  聽到我的請求,這老兵,忽然又像覺悟了自己的冒失,裝成笑樣子,自責似的說自己喝多點酒,就象顛子,且賭咒以後一定要戒酒。又問我明天歡喜吃鯽魚不。我不做聲。他懂得我心裡難過處。他望到桌上那一個建漆盤子裡面的蘋果皮,拿了盤子,又取了魚的溜勢,溜了出去,悄悄的把門拉攏,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去了。聽到那衰弱的腳踏著樓梯的聲音,我覺得非常悲哀。這老年人給我的一切印象,都使我對於人生多一個反省的機會,且使我感覺到人類的關係,在某一情況下,所謂人情的認識,全是酸辛,全是難於措置的糾葛。這人走後,聽到響過十二點鐘,我還沒有睡覺,正思索到這些瑣碎人情,失去了心上的平衡。忽然聽到樓梯上有一種極輕的聲音,走到了門口,我猜得著這必定是他又來擾我了。他一定是因為我的不睡覺,所以來督促我上床了,就趕忙把桌前的燈扭小,就只聽到一個低低的歎息起自門外。我不好意思拒絕這老兵好意了,我說,「你睡吧。我事情已經做完,就要睡了。」外面沒有聲音,待一會兒我去開門,他已經早下樓去了。

  經過這一次喜劇的排場,老兵性格完全變更了。他當真不再買酒吃了,問他為什麼緣故,就只說上海商人不規矩,市上全是攙火酒的假貨。他不再同我談女人,女客來到我處,好象也不大有興味加以注意了。他對我的工作,把往日的樂觀成分抽去,從我的工作上看出我的苦悶。我不做聲時,他不大敢同我說及生活上的希望了。他把自己的夢,安置到一個新的方向上來,卻仿佛更大方更誇誕了一點,做出很高興的樣子。但心上那希望,似乎越縮越小得可憐了。他不再責備我必須儲蓄點錢預備留給一個家庭支配,也不對於我的衣服缺少整潔加以非難了。

  我們互相瞭解得多一點。我仍然是那麼保持到一種同世界絕緣的寂寞生活,並不因為氣候時間有所不同。在老兵那一方面,由於從我這裡,他得到了一些本來不必得到的認識,那些破滅的夢,永遠無法再用一個理由把它重新拚合成為全圓,老兵的寂寞,比我更可憐了。關於光明生活的估計,從前完全由他提出,我雖加以否認,也毫無辦法挫折他的勇氣。

  但後來,反而需要我來為他說明那些夢的根據,如何可以做到,如何可以滿意,幫助他把夢繼續來維持了。

  但是那藍衣女人,預備過北平結婚去了,到我住處來辭行。老兵聽到女人又要到此吃飯,卻只在平常飯菜上加了一樣素菜,而且把菜拿來時節那種樣子,真是使人不歡的樣子。

  這情形只有我明白。不知為什麼,我那時反而不缺少一點愉快,因為我看到這老兵,在他身上哀樂的認真。一些情感上的固執,絕對不放鬆,本來應當可憐他,也應當可憐自己;但本來就沒有對那女人作另外打算,因為老兵胡塗的夢,幾幾乎把我也引到煩惱裡去,如今看到這難堪的臉嘴,我好象報了小小的仇,忘記自己應當同情他了。

  從此藍衣女人在我的書房絕了蹤跡。而且更壞的是,兩個青年男女,到天津都被捕了。我沒有把這件事告過老兵,那老兵也從不曾問起過。我明白他不但有點恨那女人,而且也似乎有點恨我的。

  本來答應同我在七月暑假時節,一塊兒轉回鄉下去,因為我已經有八年不曾看過我那地方的天空,踹過我那地方的泥土,他也有了六年沒有回去了。可是到僅僅只有十八天要放假的六月初,福建方面起了戰事,他要我送他點路費,說想到南京去玩玩。我看他脾氣越來越沉靜,不能使他快樂一點,並且每天到灶間去做菜做飯,又間或因為房東娘姨歡喜隨手拖取東西,常常同那娘姨吵鬧,我想就讓他到南京去玩幾天也好。可是這人一去就不回來了。

  我不願意把他的故事結束到那戰事裡去。他並不死,如許多人一樣,還是活著。還是做他的司務長,駐紮到一個古廟裡,大清早就同連上的火夫上市鎮去買菜,到相熟的米鋪去談談天,再到河邊去買柴,看看攏岸的商船。一到了夜裡,就在一個子彈箱上,靠一盞滿堂紅燈照著,同排長什長算火食賬,用草紙記下那數目,為一些小小數目上的錯誤賭發著各樣的咒,睡到硬板子的高腳床上去,用棉絮包裹了全身,做夢就夢到同點驗委員喝酒,或下鄉去捉匪,過鄉紳家吃蒸鵝。這人應當永遠這樣活到世界上,這人至少還能夠在中國活二十年。所以他再不來信問候我,我總以為他還是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就是我桌上有這樣一盞燈的理由了。我歡喜這盞燈,經常還使用它。當我寫到我所熟習的那個世界上一切時,當我願意沉溺到那生活裡面去時節,把電燈扭熄,燃好這盞燈,我的房子裡一切便失去了原有的調子。我在燈光下總仿佛見到那老兵的紅臉,還有那一身軍服,一個古典的人,十八世紀的老管家——更使我不會忘記的,是從他小小眼睛裡滾出的一切無聲音的言語,對我的希望和抗議。

  故事說完時,穿青衣服的女人,低低的歎了一聲氣,走到那桌子邊旁去,用纖柔的手去摩娑那盞小燈。女人稍稍吃驚了,怎麼兩年來還有油?但主人是說過了的,因為在晚上,把燈燃好,就可在燈光下看到那個老行伍的聲音顏色。女人好奇似的說到晚上要來試試看,是不是也可以看得出那司務長。顯然的事,女人對於主人所說的那老兵,是完全中意了。

  到了晚上,房間裡,那舊洋燈果然放了薄薄光明。火頭微微的動搖,發出低微的滋滋聲音。用慣了五十枝燭光的人,在這燈光下是自然會感到一種不同情調的。主人同穿青衣來客,把身體擱在兩個小小圈椅裡。主人又說起了那盞燈,且告女人,什麼地方是那老兵所站的地方,老兵說話時是如何神氣,這燈罩子在老兵手下又擦得如何透明清澈,桌上那時是如何混亂,……末了,他指點那藍衣女人的坐處,恰恰正是這時她的坐處。

  聽到這個話的穿青衣女人,笑了笑,又複輕輕的歎著。過了好一會,忽然惋惜似的說:

  「這人一定早死了!」

  主人說,「是的,這人或許早死了,在我那些熟人心上,這人也死了的。但我猜想他還活在你的心上,他一定還那麼可愛的活在你心上,是不是?」

  「很可惜我見不著這個人。」

  「他也應當很可惜不見你。」

  「我願意認識他,願意同他談談話,願意……」

  「那有什麼用處!不是因為見到,便反而會給許多人添麻煩麼?」

  女人覺得話說得稍過了頭,有些事情應當紅臉了。

  於是兩人在燈光中沉默下來。

  另外一個晚上,那穿青衣的女人,忽然換了一件藍色衣服來了。主人懂得這是為湊成那故事而來的,非常歡迎這種拜訪。兩人都像是這件事全為了使老兵快樂而做的,沒有言語,年青人在一種小小惶恐情形中抱著接了吻。到後女人才覺得房中太明亮了點,問那個燈,今晚為什麼不放在桌上。主人笑了。

  「是嫌電燈光線太強麼?」

  「是要司務長看另外一個穿藍衣服的人在你房裡的情形。」

  聽到這個俏皮的言語,主人想下樓去取燈,女人問他:

  「放在樓下麼?」

  「是在樓下的。」

  「為什麼又放到樓下去?」

  「那是因為前晚上燈泡壞了不好做事,借他們樓下房東娘姨的。我再去拿來就是了。」

  「是娘姨的燈嗎!」

  「不,我好象說過是一個老兵買的燈!」男子趕忙分辯,還說,「你知道這燈是老兵買的!」

  「但那是你說的謊話!」

  「若謊話比真實美麗……並且,穿藍衣的人,如今不是有一個了麼?」

  女人承認,「穿藍衣的雖有一個,但他將來也一定不讓老兵快樂。」

  「我完全同意你這個話。倘若真有這個老兵,實在不應當好了他。」

  「真是一個壞人,原來說的全是空話!」

  「可是有一個很關心他的聽差,而且僅僅只把這聽差的神氣樣子告給別人,就使人對於那主人感到興味,十分同情,這壞人實在是……」

  女人忍不住笑了。他們於是約定下個禮拜到蘇州去,到南京去,男子還答應了女人,這旅行為的是探聽那個老司務長的下落。

  1929年5月寫成於吳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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