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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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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嘛,一群專門欺壓老百姓的土匪,什麼小神仙!我們可不好意思唱那種山歌。一個正派革命軍人,這樣撒野,算是犯罪。」 「那我簡直是罪惡滔天了。可是我很掛念家鄉那些年青小夥子,新從父母身邊盤養大,不知這時節在這樣好天氣下,還會不會唱這種好聽的山歌?」 「什麼督辦省長一來,好的都完了!好人同好風俗,都被一個不認識的運氣帶走了。就象這個燈,我上年同老爺到鄉下去住,就全是用這樣的燈。只有走路時還用粑粑燈。」 老兵在這些事情上,因為清油燈的消滅,有了使我們常常見到的鄉紳一般的感慨了。 我們這樣談著,憑了這誘人的空氣,誘人的聲音,我正迷醉到一個古舊的世界裡,非常感動。可是這老兵,總是聽到外面樓廊房東主人的鐘響了九下,即或是大聲的叱他,要他坐到椅子上,把話繼續談下去也不行。一到了時候,很關心的看了看我的臥室,很有禮貌的行了個房中的軍人禮,用著極其動人的神氣,站在那椅子邊告了辭,就走下樓到亭子間睡去了。這是為什麼?他怕耽擱我的事情,恐我睡得太遲,所以明明白白有許多話他很歡喜談,也必得留到第二天來繼續。談閒話總不過九點,竟是這個老兵的軍法,一點不能通融。所以每當到他走去後,我常覺得有一些新的寂寞在心上一角,做事總不大能夠安定。 因為當著我面前,這個老兵以他五十年嚇人豐富的生活經驗,消化入他的腦中,同我談及一切,平常時節,對於用農村社會來寫成的短篇小說,是我永遠不缺少興味的工作;但如今想要寫一個短篇的短篇,也像是不好下筆了。我有什麼方法可以把這個人的純樸優美的靈魂,來安排到這紙上?望到這人的顏色,聽到這人的聲音,我感到我過去另外一時所寫作的人生的平凡。我實在懂得太少了。單是那眼睛,帶一點兒憂愁,同時或不缺少對於未來作一種極信託的樂觀,看人時總象有什麼言語要從那無睫毛的微褐的眼眶內流出,望著他一句話不說,或者是我們正談到那些家鄉戰爭,那些把好人家房子一把火燒掉,牽了農人母牛奏凱回營的戰事,這老兵忽然想起了什麼,不再說話了。 我猜想他是要說一些話的,但言語在這老兵頭腦中,好象不大夠用,一到這些事情上,他便啞口了。他只望著我。或者他也能夠明白我對於他的同意,所以後來他總是很溫柔的也很嫵媚的一笑,把頭點點,就轉移了一個方向,唱了一個四句頭的山歌。他哪裡料得到我在這些情形下所感到的動搖!我望著這老兵每個動作,就覺得看到了中國那些多數陌生朋友。他們是那麼純厚,同時又是那麼正直。好象是把那最東方的古民族和平靈魂,為時代所帶走,安置到這毫不相稱的戰亂世界裡來,那種憂鬱,那種拘束,把生活妥協到新的天地中,所做的夢,卻永遠是另一個天地的光與色,對於他,我簡直要哭了。 有時,就因為這些感覺擾亂了我,我不免生了小小的氣,似乎帶了點埋怨神氣,要他出去玩玩,不必盡呆在我房中。他就象一尾魚那麼悄悄的溜出去,一句話不說。看到那樣子,我又有點不安,就問他,「是不是想看戲?」恐怕他沒有錢了,就送了他兩塊錢,說明白這是可以拿去隨意花到大世界或者什麼舞臺之類地方的。他仍然望了我一下,很不自然的做了一個笑樣子,把錢拿到手上,走下樓去了。 我晚上做事,常到十二點才上床,先是聽到這老兵開了門出去,大約有十點多樣子,又轉來了。我以為若不是看過戲,一定也是喝了一點酒,或者照例在可以作賭博的事情上玩了一會,把錢用掉回來了,也就不去過問。誰知第二天,午飯就有了一缽清蒸母雞上了桌子。對於這雞的來源,我不敢詢問。我們就相互交換了一個微笑。在這當兒我又從那褐色眼睛裡看到流動了那種說不分明的言語。我只能說「大叔,你應當喝一杯,你不是很能夠喝麼?」「已經買得了。這裡的酒是火酒,虧我找了好多鋪子,在虹口才找到了一家鄉親,得來那麼一點點米酒。」 仿佛先是不好意思勸我喝,聽我說起酒,於是忙匆匆的走下樓去,把那個酒瓶拿來,用小杯子倒了半杯白酒,「你喝一點點,莫多吃。」本來不能喝酒不想喝酒的我,也不好意思拒絕這件事了。把酒喝下,接過了杯子,他自己又倒了小半杯,向口中一灌,抿抿嘴,對我笑了一會兒,一句話不說,又拿著瓶子下樓去了。第二天還是雞,因為上海的雞隻須要一塊錢一隻。 學校的事這老兵士像是漠不關心的。他問我那些大學生將來做些什麼事,是不是每人都去做縣長。他又問我學校每月應當送我多少錢,這薪水是不是象軍隊請餉一樣,一起了戰爭就受影響。他是另有用意的。他想知道學生是不是都去做縣長,因為要明白我有多少門生是將來的知事老爺。他問欠薪不欠薪,因為要明白我究竟錢夠不夠用。他最關心的是我的生活。這好人,越來越不守本分,對於我的生活,先還是事事贊同,到後來,好象找出了許多責任,不拘是我願不願意,只要有機會,總就要談到了。即或不象一些不懂事故的長輩那種偏見的批評,但對於那些問題,他的笑,他的無言語的輕輕歎息,都代表了他的態度,使我感受不安。 我當然不好生他的氣,我既不能把他踢下樓梯去,也不好意思罵他。他實在又並不加上多少意見,對於我的生活,他就只是反抗,就只是否認。對於我這樣年齡,還不打量找尋一個太太,他比任何人皆感覺到不平。在先我只裝做不懂他的意思,盡他去自言自語,每天只同他去討論軍中生活,以及各地各不相同的風俗習慣。到後他簡直有點麻煩人了。並且那麻煩,又永遠使人感到他是忠誠的。所以我只得告他,我是對於這件事實在毫無辦法,因為做紳士的方便,我得不到,做學生的方便,我也得不到,目下不能注意這些空事情。我還以為同他這樣明白一說,自然就凡事諒解,此後就再也不會受他的批評了。誰知因此一來更糟了。 他仿佛把責任完全放在他自己身上去,從此對於和我來往的女人,都被他所注意了。每一個來我住處的女人,或者是朋友,或者是學生,在客人談話中間,不待我的呼喚,總忽然見到他買了一些水果,把一個盤子裝來,非常恭敬的送上,到後就站到門外樓梯口來聽我們談話。待我送客人下樓時,常常又見他故意裝成在梯邊找尋什麼東西神情,目送客人出門。客人走去後,又裝成無意思的樣子,從我口中探尋這女人一切,且窺探我的意思。 他並且不忘記對這客人的風度言語加以一種批評,常常引用他所知道的《麻衣相法》,論及什麼女人多子,什麼女人聰明賢惠,若不是看出我的厭煩,決不輕易把問題移開。他雖然這樣關心這件事情,暗示了我什麼女人多福,什麼女人多壽,但他總還以為他用的計策非常高明。他以為這些關心是永遠不會為我明白的。他並不是不懂得到他的地位。這些事在先我實在也是不曾注意到,不過稍稍長久一點,我可就看出這好管閒事的人,是如何把同我來往的女人加以分析了。對於這種行為,我既不能恨他,又不能向他解釋,又不能同他好好商量,只有少同他談到這些事情為好。 這老兵,在那單純的正直的腦中,還不知為我設了多少法,出了多少主意,盡了幫助我得到一個女人的多少設計義務!他那欲望隱藏到心上,以為我完全不瞭解,其實我什麼都懂。他不單是盼望他可以有一個機會,把他那從市上買來的呢布軍服穿得整整齊齊,站到亞東飯店門前去為我結婚日子作「迎賓主事」,還非常願意穿了軍服,把我的小孩子,打扮得象一個將軍的兒子,抱到公園中去玩!他在我身上,一定還做得最誇張的夢,夢到我帶了妻兒,光榮,金錢,回轉鄉下去,他騎了一匹馬最先進城。對於那些來迎接我的同鄉親戚朋友們,如何詢問他,他又如何飛馬的走去,一直跑到家裡,稟告老太太,讓一個小縣城的人如何驚訝到這一次榮歸!他這些好夢,四十餘年前放到我的父親身上,失敗了,到後又放到我的哥哥兄弟身上,又失敗了,如今是只有我可以安置他這可憐希望了。 他那對於我們父兄如何從衰頹家聲中爬起,恢復原來壯觀的希望,在父親方面受了非常的打擊。父親是回家了,眼看到那老主人,從西北,從外蒙帶了因與馬賊作戰的腰痛,帶了沙漠的荒涼,帶了因頻年爭鬥的衰老,回到家鄉去作他那沒沒無聞的上校軍醫正了。他又看到哥哥從東北,從那些軍隊生活中,得到奉天省人的粗豪,與黑龍江人的勇邁堅忍,從流浪中,得到了上海都市生活的囂雜興味,也轉到家鄉作畫師去了。 還有我的弟弟,這老兵認為同志卻尚無機會見到的弟弟,從廣東學校畢業後,用起碼下級軍官的名分,隨軍打嶽州,打武昌,打南昌,打龍潭,在革命鬥爭血渦裡轉來轉去,僥倖中的安全,引起了對生存深深的感喟,帶了喊呼,奔突,死亡,腐爛,一時代人類活動興奮高潮各種印象,也寂寞的回到家鄉,在那參軍閒散職分上過著休息的日子了。他如今只認為我這無用人,可以寄託他那最無私心最誠懇的希望。他以為我做的事比父兄們的都可以把它更誇張的排列到故鄉人眼下,給那些人一些歆羨,一些驚訝,一些永遠不會忘卻的豪華光榮。 我在這樣一個人面前,感到憂鬱,也十分感到羞慚。因為那仿佛由自己腦中成立的海市蜃樓,而又在這奇幻景致中對於海市中人物的我的生活加以純然天真的信仰,我不好意思把這老兵的夢戳破,也好象缺少那戳破這夢的權力了。 可是我將怎麼來同這老兵安安靜靜生活下去?我做的事太同我這老家人的夢離遠了。我簡直怕見他了。我只告他,現在做點文章教點書,社會上對我如何好;在他那方面,又總是常常看到體面的有身分朋友同我來往,還有那更體面的精緻如酥如奶作成的年青女人到我住處來,他知道許多關於我表面的生活,這些情形就堅固了他的好夢。他極力在那裡忍耐,保持著他做僕人的身分,但越節制到自己,也就越容易對於我的孤單感到同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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