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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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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媳婦,樣子比說話還硬勁。並且看到那一張胡琴,明知道這是特別買來給他的,所以再不能堅持,摸了摸自己發燒的額角,幽幽的說,「回去也好,回去也好」,就跟了媳婦的身後跑轉船上。 掌班大娘也趕來了,原來提了一副豬肺,好象東西只是乘便偷來的,深恐被人追上帶到衙門裡去。所以跑得顴骨發了紅,喘氣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艙中就喊: 「大娘,你瞧,我家漢子想走!」 「誰說的,戲都不看就走!」 「我們到街口碰到他,他生氣樣子,一定是怪我們不早回來。」 「那是我的錯;是菩薩的錯;是屠戶的錯。我不該同屠戶為一個錢吵鬧半天,屠戶不該肺裡灌這樣多水。」 「是我的錯。」陪男子在艙裡的女人,這樣說了一句話,坐下了。對面是男子漢。她於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換時,露出極風情的紅綾胸褡。胸褡上繡了「鴛鴦戲荷」。 男子覷著,不說話。有說不出的什麼東西,在血裡竄著湧著。 在後梢,聽到大娘同五多談著柴米。 「怎麼我們的柴都被誰偷去了!」 「米是誰淘好的?」 「一定是火燒不燃。……姐夫是鄉下人,只會燒松香。」 「我們不是昨天才解散一捆柴麼?」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說了。」 「姐夫只知道淘米!」 聽到這些話的年青漢子,一句話不說,靜靜的坐在艙裡,望到那一把新買來的胡琴。 女人說,「弦都配好了,試拉拉看。」 先是不作聲,到後把琴擱在膝上,查看松香。調琴時,生疏的音從指間流出,拉琴人便快樂的微笑了。 不到一會,滿艙是煙,男子被女人喊出去,仍然把琴拿到外面去,站在船頭調弦。 到後吃中飯時,五多說: 「姐夫,你回頭拉『孟姜女哭長城』,我唱。」 「我不會拉。」 「我聽說你拉得很好,你騙我謊我。」 「我不騙你。」 大娘說,「我聽老七說你拉得好,所以到廟裡,一見這琴,我就想起你才說就為姐夫買回去吧。是運氣,爛賤就買來了。這到鄉里一塊錢還恐怕買不到,不是麼?」 「是的。值多少錢?」 「一吊六。他們都說值得!」 五多說,「誰說值得?」 大娘很生氣的說,「毛丫頭,誰說不值得?你知道什麼!撕你的嘴!」 因為這琴是從一個賣琴熟人手上拿來,一個錢不花,聽到大娘的謊話,五多分辯,大娘就罵五多,老七卻笑了。男子以為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乾笑。 男子先把飯吃完,就動手拉琴,新琴聲音又清又亮,五多高興到得意忘形,放下碗筷唱將起來,被大娘結結實實打了一筷子頭,才忙著吃飯、收碗、洗鍋子。 到了晚上,前艙蓋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燈罩子有紅紙剪成的遮光帽,全艙燈光紅紅的如辦大喜事,年青人在熱鬧中像過年,心上開了花。可是過不久,有兵士從河街過身,喝得爛醉,聽到這聲音了。 兩個醉鬼踉踉蹌蹌到了船邊,兩手全是污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那麼混混胡胡的嚷叫: 「什麼人唱,報上名來!唱得好,賞一個五百。不聽到麼?老子賞你五百!」 裡面琴聲戛然而止,沉靜了。 醉鬼用腳不住踢船,蓬蓬蓬發出鈍而沉悶的聲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蓋接榫處,於是又叫嚷,「不要賞麼,婊子狗造的?裝聾,裝啞?什麼人敢在這裡作樂?我怕誰?皇帝我也不怕。大爺,我怕皇帝我不是人!我們軍長師長,都是混賬王八蛋!是皮蛋雞蛋,寡了的臭蛋!我才不怕。」 另一個喉嚨發沙的說道: 「騷婊子?出來拖老子上船!」 且即刻聽到用石頭打船篷,大聲的辱駡祖宗。一船人都嚇慌了。大娘忙把燈扭小一點,走出去推篷,男子聽到那洶洶聲氣,夾了胡琴就往後艙鑽去。不一會,醉人已經進到前艙了。兩個人一面說著野話一面要爭到同老七親嘴,同大娘五多親嘴。且聽到問:「是什麼人在此唱歌作樂,把拉琴的抓來再給老子唱一個歌。」 大娘不敢作聲,老七也無主意了,兩個酒瘋子就大聲的罵人。 「臭貨,喊龜子出來,跟老子拉琴,賞一千!英雄蓋世的曹孟德也不會這樣大方!我賞一千,一千個紅薯,快來,不出來我燒掉你們這只船!聽著沒有,老東西!?趕快,莫讓老子們生了氣,燈籠子認不得人?」 「大爺,這是我們自己家幾個人玩玩,不是外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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