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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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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皺皮柑!快叫拉琴的來!雜種!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說一面便站起身來,想向後艙去搜尋。大娘弄慌了,把口張大合不攏去。老七急中生智,拖著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 醉人懂到這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錢,老子今天晚上要到這裡睡覺!孤王酒醉在桃花宮,韓素梅生來好貌容……」 這一個在老七左邊躺下去後,另一個不說什麼,也在右邊躺了下去。 年青人聽到前艙仿佛安靜了一會,在隔壁輕輕的喊大娘。 正感到一種侮辱的大娘,悄悄爬過去,男子還不大分明是什麼事情,問大娘: 「什麼事情?」 「營上的副爺,醉了,象貓,等一會兒就得走。」 「要走才行。我忘記告你們了,今天有一個大方臉人來,好象大官,吩咐過我,他晚上要來,不許留客。」 「是腳上穿大皮靴子,說話象打鑼麼?」 「是的,是的。他手上還有一個大金戒子。」 「那是老七乾爹。他今早上來過了麼?」 「來過的。他說了半天話才走,吃過些幹栗子。」 「他說些什麼?」 「他說一定要來,一定莫留客,……還說一定要請我喝酒。」 大娘想想,來做什麼?難道是水保自己要來歇夜?難道是老對老,水保注意到……想不通,一個老鴇雖一切醜事做成習慣,什麼也不至於紅臉,但被人說到「不中吃」時,是多少感到一種羞辱的。她悄悄的回到前艙,看前艙新事情不成樣子,扁了扁癟嘴,罵了一聲豬狗,終歸又轉到後艙來了。 「怎麼?」 「不怎麼。」 「怎麼,他們走了?」 「不怎麼,他們睡了。」 「睡了?」 大娘雖不看清楚這時男子的臉色,但她很懂這語氣,就說:「姐夫,你難得上城來,我們可以上岸玩去。今夜三元宮夜戲,我請你坐高檯子,是『秋胡三戲結髮妻』。」 男子搖頭不語。 兵士胡鬧一陣走後,五多大娘老七都在前艙燈光下說笑,說那兵士的醉態。男子留在後艙不出來。大娘到門邊喊過了二次,不答應,不明白這脾氣從什麼地方發生。大娘回頭就來檢查那四張票子的花紋,因為她已經認得出票子的真假了。 票子倒是真的,她在燈光下指點給老七看那些記號,那些花,且放到鼻子上嗅嗅,說這個一定是清真館子裡找出來的,因為有牛油味道。 五多第二次又走過去,「姐夫,姐夫,他們走了,我們來把那個唱完,我們還得……」 女人老七像是想到了什麼心事,拉著了五多,不許她說話。 一切沉默了。男子在後艙先還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聲音,這時手也離開那弦索了。 三個女人都聽到從河街上飄來的鑼鼓嗩呐聲音,河街上一個做生意人辦喜事,客來賀喜,大唱堂戲,一定有一整夜熱鬧。 過了一會,老七一個人輕腳輕手爬到後艙去,但即刻又回來了。 大娘問:「怎麼了?」 老七搖搖頭,歎了一口氣。 先以為水保恐怕不會來的,所以大家仍然睡了覺,大娘老七五多三個人在前艙,只把男子放到後面。 查船的在半夜時,由水保領來了,水面鴉雀無聲,四個全副武裝警察守在船頭,水保同巡官晃著手電筒進到前艙。這時大娘已把燈撚明瞭,她經驗多,懂得這不是大事情。老七披了衣坐在床上,喊乾爹,喊巡官老爺,要五多倒茶。五多還睡意迷蒙,只想到夢裡在鄉下摘三月莓。 男子被大娘搖醒揪出來,看到水保,看到一個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嚇得不能說話,不曉得有什麼嚴重事情發生。 那巡官裝成很有威風的神氣開了口:「這是什麼人?」 水保代為答應,「老七的漢子,才從鄉下來走親戚。」 老七說道,「老爺,他昨天才來的。」 巡官看了一會兒男子,又看了一會兒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話不是謊話,就不再說話了,隨意在前艙各處翻翻。待注意到那個貯風乾栗子的小罎子時,水保便抓了一大把栗子塞到巡官那件體面制服的大口袋裡去,巡官只是笑,也不說什麼。 一夥人一會兒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剛要蓋篷,一個警察回來傳話: 「大娘,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來過細考察她一下,你懂不懂?」 大娘說,「就來麼?」 「查完夜就來。」 「當真嗎?」 「我什麼時候同你這老婊子說過謊?」 大娘很歡喜的樣子,使男子很奇怪,因為他不明白為什麼巡官還要回來考察老七。但這時節望到老七睡起的樣子,上半晚的氣已經沒有了,他願意講和,願意同她在床上說點家常私話,商量件事情,就傍床沿坐定不動。 大娘像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會,「巡官就要來的!」 老七咬著嘴唇不作聲,半天發癡。 男子一早起來就要走路,沉默的一句話不說,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煙袋。一切歸一了,就坐到那矮床邊沿,像是有話說又說不出口。 老七問他,「你不是昨晚上答應過乾爹,今天到他家中吃中飯嗎?」 「……」搖搖頭,不作答。 「人家特意為你辦了酒席,好意思不領情?」 「……」 「戲也不看看麼?」 「……」 「滿天紅的暈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籠,那是你歡喜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為難,走出船頭呆了一會,回身從荷包裡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給的票子來,點了一下數,一共四張,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裡去。男子無話說,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張也把我。」大娘將錢取出,老七又把這錢塞到男子右手心裡去。 男子搖搖頭,把票子撒到地下去,兩隻大而粗的手掌搗著臉孔,象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一齊逃到後艙去了。五多心想這真是怪事,那麼大的人會哭,好笑。可是她並不笑。她站在船後梢舵,看見掛在梢艙頂梁上的胡琴,很願意唱一個歌,可是不知為什麼也總唱不出聲音來。 水保來船上請遠客吃酒,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問到時,才明白兩夫婦一早都回轉鄉下去了。 1930年4月作於吳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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