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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3)


  水保就把故事所說的「猴子在大山上住,被人辱駡時,拋下拳大栗子打人。人想這栗子,就故意去山下罵醜話,預備撿栗子。」一一說給鄉下人聽。

  因為栗子,正苦無話可說的年青人,得到同情他的人了。

  他就告水保另外屬￿栗子的種種事情。他知道的鄉下問題可多咧。於是他說到地名「栗坳」的新聞。又說到一種栗木作成的犁具如何結實合用。這人是太需要說到這些了。昨天來一晚上都有客人吃酒燒酒,把自己關閉在小船後梢,同五多說話,五多睡得成死豬。今天一早上,本來應當有機會同媳婦談到鄉下事情了,女人又說要上岸過七裡橋燒香,派他一個人守船。坐到船上等了半天,還不見人回,到後梢去看河上景致,一切新奇不同,全只給自己發悶。先一時,正睡在艙裡,就想這滿江大水若到鄉下漲,魚梁上不知道應當有多少鯉魚上樑!把魚捉來時,用柳條穿鰓到太陽下去曬,正計算到那數目,總算不清楚。忽然客人來到船上,似乎一切魚都爭著跳進水中去了。

  來了客人,且在神氣上看出來人是並不拒絕這些談話的,所以這年青人,凡是預備到同自己媳婦在枕邊訴說的各樣事情,這時得到了一個好機會,都拿來同水保談了。

  他告給水保許多鄉下情形,說到小豬搗亂的脾氣,叫小豬名字是「乖乖」,又說到新由石匠整治過的那副石磨,順便告給了一個石匠的笑話。又說到一把失去了多久的鐮刀,一把水保夢想不到的小鐮刀,他說,「你瞧,奇怪不奇怪?我賭咒我各處都找到了。我們的床下,門枋上,倉角裡,什麼不找到?它躲了。躲貓貓一樣,不見了。我為這件事罵過老七。老七哭過。可還是不見。鬼打岩,濛濛眼,原來它躲在屋樑上飯籮裡!半年躲在飯籮裡!它吃飯!一身鏽得象生瘡。這東西多狡猾!我說這個你明白我沒有?怎麼會到飯籮裡半年?那是一隻做樣子的東西,掛到鬥窗上。我記起那事了,是我削楔子,手上刮了皮,流了血,生了大氣,賭氣把刀一丟。……到水上磨了半天,還不錯,仍然能吃肉,你一不小心,就得流血。我還不曾同老七說到這個,她不會忘記那哭得傷心的一回事。找到了,哈哈,真找到了。」

  「找到它就好了。」

  「是的,得到了它那是好的。因為我總疑心這東西是老七掉到溪裡,不好意思說明。我知道她不騙我了。我明白了。我知道她受了冤屈,因為我說過:『找不出麼?那我就要打人!』我並不曾動過手。可是生氣時也真嚇人。她哭了半夜!」

  「你不是用得著它割草麼?」

  「嗨,哪裡,用處多咧。是小鐮刀,那麼精巧,你怎麼說是割草?那是削一點薯皮,刮刮簫:這些這些用的。小得很,值三百錢,鋼火妙極了。我們都應當有這樣一把刀放到身邊,不明白麼?」

  水保說,「明白明白:都應當有一把,我懂你這個話。」

  他以為水保當真是懂的,什麼也說到了,甚至於希望明年來一個小寶寶,這樣只合宜於同自己的媳婦睡到一個枕頭上商量的話也說到了。年青人毫無拘束的還加上許多粗話蠢話。說了半天,水保起身要走了,他才記起問客人貴姓。

  「大爺,您貴姓?留一個片子到這裡,我好回話。」

  「不用不用。你只告她有這麼一個大個兒到過船上,穿這樣大靴子。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

  「不要接客,您要來?」

  「就是這樣說,我一定要來的。我還要請你喝酒。我們是朋友。」

  「我們是朋友,是朋友。」

  水保用他那大而肥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年青人的肩膊,從船頭上岸,走到別一個船上去了。

  在水保走後,年青人就一面等候一面猜想這個大漢子是誰。他還是第一次同這樣尊貴的人物談話。他不會忘記這很好的印象的。人家今天不僅是同他談話,還喊他做朋友,答應請他喝酒!他猜想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他猜想老七一定得了這人許多錢。他忽然覺得愉快,感到要唱一個歌了,就輕輕的唱了一首山歌。用四溪人體裁,他唱得是「水漲了,鯉魚上樑,大的有大草鞋那麼大,小的有小草鞋那麼小。」

  但是等了一會還不見老七回來,一個鬼也不回來,他又想起那大漢子的丰采言談了。他記起那一雙靴子,閃閃發光,以為不是極好的山柿油塗到上面,是不會如此體面好看的。他記起那黃而發沉的戒子,說不分明那將值多少錢,一點不明白那寶貝為什麼如此可愛。他記起那偉人點頭同發言,一個督撫的派頭,一個軍長的身分——這是老七的財神!他於是又唱了一首歌。用楊村人不莊重口吻,唱得是「山坳的團總燒炭,山腳的地保爬灰;爬灰紅薯才肥,燒炭臉龐發黑。」

  到午時,各處船上都已有人燒飯了。濕柴燒不燃,煙子各處竄,使人流淚打嚏,柴煙平鋪到水面時如薄綢。聽到河街館子裡大師傅用鏟子敲打鍋邊的聲音,聽到鄰船上白菜落鍋的聲音,老七還不見回來。可是船上燒濕柴的本領年青人還沒有學到,小鋼灶總是冷冷的不發吼。做了半天還是無結果,只有把它放下一個辦法了。

  應當吃飯時候不得飯吃,人餓了,坐到小凳上敲打艙板,他仍然得想一點事情。一個不安分的估計在心上滋長了。正似乎為裝滿了錢鈔便極其驕傲模樣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現時,把原有的和平已失去了。一個用酒糟同紅血所捏成的橘皮紅色四方臉,也是極其討厭的神氣,保留到印象上。並且,要記憶有什麼用?他記憶得到那囑咐,是當到一個丈夫面前說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該死的話,是那麼不客氣的從那吃紅薯的大口裡說出!為什麼要說這個?有什麼理由要說這個?……

  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憤怒,饑餓重複揪著了這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就不缺少的情緒,在這個年青簡單的人情緒中長大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嚨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麼歌。

  他不能再有什麼快樂。按照一個種田人的脾氣,他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氣再來燒火,自然更不行了,於是把所有的柴全丟到河裡去了。

  「雷打你這柴!要你到洋裡海裡去!」

  但那柴是在兩三丈以外,便被別個船上的人撈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一切都準備好了,正等待一點從河面漂流而來的濕柴,把柴撈上,即刻就見到用廢纜一段引火,且即刻滿船發煙,火就帶著小小爆裂聲音燃好了。看到這一切,新的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要走路。

  在街尾遇到女人同小毛頭五多兩個人,正牽了手說著笑著走來。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嶄新的樣子,這是做夢也不曾遇到的一件傢伙!

  「你走哪裡去?」

  「我——要回去」「要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麼人得罪了你,這樣小氣?」

  「我要回去,你讓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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