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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朱(4)


  龍朱告矮奴一首非常有力的歌,唱過去,那邊好久好久不回。矮奴又提高喉嚨唱。回聲來了,大罵矮子,說矮奴偷龍朱的歌,不知羞,至於龍朱這個人,卻是值得在走過的路上撒花的。矮子爛了臉,不知所答。年青的龍朱,再也不能忍下去了,小小心心,壓著了喉嚨,平平的唱了四句。聲音的低平僅僅使對山一處可以明白,龍朱是正怕自己的歌使其他男女聽到,因此啞喉半天的。龍朱的歌意思就是說:唱歌的高貴女人,你常常提到白耳族一個平凡的名字使我慚愧,因為我在我族中是最無用的人,所以我族中男子在任何地方都有情人,獨名字在你口中出入的龍朱卻仍然是獨身。

  不久,那一邊象思索了一陣,也幽幽的唱和起來了,歌的是:你自稱為白耳族王子的人我知道你不是,因為這王子有銀鐘的聲音,本來拿所有花帕苗年青的女子供龍朱作墊還不配,但愛情是超過一切的事情,所以你也不要笑我。所歌的意思,極其委婉謙和,音節又極其整齊,是龍朱從不聞過的好歌。因為對山的女人不相信與她對歌的是龍朱,所以龍朱不由得不放聲唱了。

  這歌是用白耳族頂精粹的言語,自白耳族頂純潔的一顆心中搖著,從白耳族一個頂甜蜜的口中喊出,成為白耳族頂熱情的音調,這樣一來所有一切聲音仿佛全啞了。一切鳥聲與一切遠處歌聲,全成了這王子歌時和拍的一種碎聲,對山的女人,從此沉默了。

  龍朱的歌一出口,矮奴就斷定了對山再不會有回答。這時等了一陣,還無回聲,矮奴說,「主,一個在奴僕當來是勁敵的女人,不在王的第二句歌已壓倒了。這女人不久還說到大話,要與白耳族王子對歌,她學三十年還不配!」

  矮奴不問龍朱意見,許可不許可,就又用他不高明的中音唱道:「你花帕族中說大話的女子,大話是以後不用再說了,若你歡喜作白耳族王子僕人的新婦,他願意你過來見他的主同你的夫。」

  仍然不聞有回聲。矮奴說,這個女人莫非害羞上吊了。矮奴說的只是笑話,然而龍朱卻說出過對山看看的話了。龍朱說後就走,向穀裡下去。跟到後面追著,兩手拿了一大把野黃菊同山紅果的,是想做新郎的矮奴。

  矮奴常說,在龍朱王子面前,跛腳的人也能躍過闊澗。這話是真的。如今的矮奴,若不是跟了主人,這身長不過四尺的人,就決不會象騰雲駕霧一般的飛!

  第三 唱歌過後一天

  「獅子我說過你,永遠是孤獨的!」白耳族為一個無名勇士立碑,曾有過這樣句子。

  龍朱昨天並沒有尋到那唱歌人。到女人所在處的毛竹林中時,不見人。人走去不久,只遺了無數野花。跟到各處追。

  還是不遇。各處找遍了,見到不少好女子,女人見到龍朱來,識與不識都立起來怯怯的如為龍朱的美所征服。見到的女子,問矮奴是不是那一個人,矮奴總搖頭。

  到後龍朱又重複回到女人唱歌地方。望到這個野花的龍朱,如同嗅到血腥氣的小豹,雖按捺到自己咆哮,仍不免要憎惱矮奴走得太慢。其實則走在前面的是龍朱,矮奴則兩隻腳象貼了神行符,全不自主,只仿佛象飛。不過女人比鳥兒,這稱呼得實在太久了,不怕白耳族王子主僕走得怎樣飛快,鳥兒畢竟是先已飛到遠處去了!

  天氣漸漸夜下來,各處有雀叫,各處有炊煙,龍朱廢然歸家了。那想作新郎的矮奴,跟在主人的後面,把所有的花丟了,兩隻長手垂到膝下,還只說見到了她非抱她不可,萬料不到自己是拿這女人在主人面前開了多少該死的玩笑。天氣當時原是夜下來了。矮奴是跟在龍朱王子的後面,想不到主人的顏色。一個聰明的僕人,即或怎樣聰明,總也不會閉了眼睛知道主人的心中事!

  龍朱過的煩惱日子以昨夜為最壞。半夜睡不著,起來懷了寶刀,披上一件豹皮褂,走到堡牆上去外望。無所聞,無所見,入目的只是遠山上的野燒明滅。各處村莊全睡盡了。大地也睡了。寒月涼露,助人悲思,於是白耳族的王子,仰天歎息,悲歎自己。且遠處山下,聽到有孩子哭,好象半夜醒來吃奶時情形,龍朱更難自遣。

  龍朱想,這時節,各地各處,那潔白如羔羊溫和如鴿子的女人,豈不是全都正在新棉絮中做那好夢?那白耳族的青年,在日裡唱歌疲倦了的心,作工疲倦了的身體,豈不是在這時也全得到休息了麼?只是那擾亂了白耳族王子的心的女人,這時究竟在什麼地方呢?她不應當如同其他女人,在新棉絮中做夢。她不應當有睡眠。她應當這時來思索她所歆慕的白耳族王子的歌聲。她應當野心擴張,希望我憑空而下。她應當為思我而流淚,如悲悼她情人的死去。……但是,這究竟是什麼人的女兒?

  煩惱中的龍朱,拔出刀來,向天作誓,說,「你大神,你老祖宗,神明在左在右:我龍朱不能得到這女人作妻,我永遠不與女人同睡,承宗接祖的事我不負責!若是愛要用血來換時,我願在神面前立約,斫下一隻手也不悔!」

  立過誓的龍朱,回到自己的屋中,和衣睡了。睡了不久,就夢到女人緩緩唱歌而來,穿白衣白裙,頭髮披在身後,模樣如救苦救難觀世音。女人的神奇,使白耳族王子屈膝,傾身膜拜。但是女人卻不理,越去越遠了。白耳族王子就趕過去,拉著女人的衣裙,女人回過頭就笑。女人一笑龍朱就勇敢了,這王子猛如豹子擒羊,把女人連衣抱起飛向一個最近的山洞中去。龍朱做了男子。龍朱把最武勇的力,最純潔的血,最神聖的愛,全獻給這夢中女子了。

  白耳族的大神是能護佑于青年情人的,龍朱所要的,業已由神幫助得到了。

  今日裡的龍朱,已明白昨天一個好夢所交換的是些什麼了,精神反而更充足了一點,坐到那大凳上曬太陽,在太陽下深思人世苦樂的分界。

  矮奴走進院中來,仍複來到龍朱腳邊伏下,龍朱輕輕用腳一踢,矮奴就乘勢一個斤斗,翻然立起。

  「我的主,我的神,若不是因為你有時高興,用你尊貴的腳踢我,奴僕的斤斗決不至於如此純熟!」

  「你該打十個嘴巴。」

  「那大約是因為口牙太鈍,本來是得在白耳族王子跟前的人,無論如何也應比奴僕聰明十倍!」

  「唉,矮陀螺,你是又在做戲了。我告了你不知道有多少回,不許這樣,難道全都忘記了麼?你大約似乎把我當做情人,來練習一精粹的諂媚技能罷。」

  「主,惶恐,奴僕是當真有一種野心,在主面前來練習一 種技能,便將來把主的神奇編成歷史的。」

  「你是近來賭博又輸了,總是又缺少錢扳本。一個天才在窮時越顯得是天才,所以這時的你到我面前時話就特別多。」

  「主啊,是的。是輸了。損失不少。但這個不是金錢;是愛情!」

  「你肚子這樣大,愛情總是不會用盡!」

  「用肚子大小比愛情貧富,主的想像是歷史上大詩人的想像。不過,……」矮奴從龍朱臉上看出龍朱今天情形不同往日,所以不說了。這據說愛情上賭輸了的矮奴,看得出主人有出去的樣子,就改口說:「主,今天這樣好的天氣,是日神特意為主出遊而預備的天氣,不出去象不大對得起神的一番好意!」

  龍朱說,「日神為我預備的天氣我倒好意思接受,你為我預備的恭維我可不要了。」

  「本來主並不是人中的皇帝,要倚靠恭維而生存。主是天上的虹,同日頭與雨一塊兒長在世界上的,讚美形容自然是多餘。」

  「那你為什麼還是這樣嘮嘮叨叨?」

  「在美的月光下野兔也會跳舞,在主的光明照耀下我當然比野兔聰明一點兒。」

  「夠了!隨我到昨天唱歌女人那地方去,或者今天可以見到那個人。」

  「主呵,我就是來報告這件事。我已經探聽明白了。女人是黃牛寨寨主的姑娘。據說這寨主除會釀好酒以外就是會養女兒。據說姑娘有三個,這是第三個,還有大姑娘二姑娘不常出來。不常出來的據說生長得更美。這全是有福氣的人享受的!我的主,當我聽到女人是這家人的姑娘時,我才知道我是癩蛤螅這樣人家的姑娘,為白耳族王子擦背擦腳,勉勉強強。主若是要,我們就差人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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