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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婦(2)


  當她從中學畢業,轉入一個私立大學裡作一年級學生時,接近她的同學都說她「美」。她覺得有點驚奇,不大相信。心想:什麼美?少所見,多所怪罷了。有作用的阿諛不准數,她不需要。她於是謹慎又小心的回避同那些阿諛她的男子接近。

  到後她認識了他。他覺得她溫柔甜蜜,聰明而樸素。到可以多說點話時,他告她他好象愛了她。話還是和其餘的人差不多,不過說得稍稍不同罷了。當初她還以為不過是「照樣」的事,也自然照樣擱下去。人事間阻,使她覺得對他應特別疏遠些,特別不溫柔甜蜜些,不理會他。她在一種謙退逃遁情形中過了兩年。在這些時間中自然有許多同學不得體的殷勤來點綴她的學生生活。她一面在沉默裡享用這分不大得體的殷勤,一面也就漸成習慣,用著一種期待,去接受那個陌生人的來信。信中充滿了謙卑的愛慕,混和了無望無助的憂鬱。

  她把每個來信從頭看到末尾,隨後便輕輕的歎一口氣,把那些信加上一個記號收藏到個小小箱子裡去了。毫無可疑那些冗長的信是能給她一點秘密快樂,幫助她推進某種幻想的。間或一時也想回個信,卻不知應當如何措詞。生活呢,相去太遠;性情呢,不易明白。說真話,印象中的他瘦小而羞怯,似乎就並不怎麼出色。兩者之間,好象有一種東西間隔,也許時間有這種能力,可以把那種間隔挪開,那誰知道。然而她已慢慢的從他那長信習慣於看到許多微嫌鹵莽的字眼。她已不怕他。一點愛在沉默裡生長了。她依然不理睬他,不曾試用沉默以外任何方法鼓勵過他,很謹慎的保持那個距離。她其所以這樣作,與其說是為他,不如說是為另外一些不相干的人。她怕人知道怕人嘲笑,連自己姊妹也不露一絲兒風。然而這是可能的嗎?

  自然是不可能的。她畢了業,出學校後便住在自己家裡。

  他知道了,計算她對待他應當不同了一點,便冒昧乘了橫貫南北的火車,從北方一個海邊到她的家鄉來看她。一種十分勉強充滿了羞怯情緒的晤面,一種不知從何說起的晤面。到臨走時,他問她此後作何計劃。她告他說得過北京念幾年書,看看那個地方大城大房子。到了北京半年後,他又從海邊來北京看她。依然是那種用微笑或沉默代替語言的晤面。臨走時,他又向她說,生活是有各種各樣的,各有好處也各有是處的,此後是不是還值得考慮一下?看她自己。一個新問題來到了她的腦子裡,此後是到一個學校裡去還是到一個家庭裡去?她感覺徘徊。末了她想:一切是機會,幸福若照例是孿生的,昨天碰頭的事,今天還會碰頭。三年都忍受了,過一年也就不會飛,不會跑;——且擱下罷。如此一來當真又擱了半年。另外一個新的機會使她和他成為一個學校的同事。

  同在一處時,他向她很蘊藉的說,那些信已快寫完了,所以天就讓他和她來在一處作事。倘若她不十分討厭他,似乎應當想一想,用什麼方法使他那點癡處保留下來,成為她生命中一種裝飾。一個女人在青春時是需要這個裝飾的。

  為了更謹慎起見,她笑著說,她實在不大懂這個問題,因為問題太艱深。倘若當真把信寫完了,那麼就不必再寫,豈不省事?他神氣間有點不高興,被她看出了。她隨即問他,為什麼許多很好看的女人他不麻煩,卻老纏住她。她又並不是什麼美人。事實上她很平凡,老實而不調皮。說真話,不用阿諛,好好的把道理告給她。

  他的答覆很有趣,美是不固定無界限的名詞,凡事凡物對一個人能夠激起情緒引起驚訝感到舒服就是美。她由於聰明和謹慎,顯得多情而貞潔,容易使人關心或傾心。他覺得她溫和的眼光能馴服他的野心,澄清他的雜念。他認識了很多女子,征服他,統一他,唯她有這種魔力或能力。她覺得這解釋有意思。不十分誠實,然而美麗,近於阿諛,至少與一般阿諛不同。她還不大瞭解一個人對於一個人狂熱的意義,卻樂於得人信任,得人承認。雖一面也打算到兩人再要好一點,接近一點,那點「驚訝」也許就會消失,依然同他訂婚而且結婚了。

  結婚後她記著他說的一番話,很快樂的在一分新的生活中過日子。兩人生活習慣全不相同,她便盡力去適應。她一面希望在家庭中成一個模範主婦,一面還想在社會中成一個模範主婦。為人愛好而負責,謙退而克己。她的努力,並不白費,在戚友方面獲得普遍的讚頌和同情,在家庭方面無事不井井有條。然而恰如事所必至,那貼身的一個人,因相互之間太密切,她發現了他對她那點「驚訝」,好象被日常生活在腐蝕,越來越少,而另外一種因過去生活已成習慣的任性處,粗疏處,卻日益顯明。她已明白什麼是狂熱,且知道他對她依然保有那種近于童稚的狂熱,但這東西對日常生活卻毫無意義,不大需要。這狂熱在另一方面的濫用或誤用,更增加她的戒懼。她想照他先前所說的征服他,統一他,實辦不到。於是間或不免感到一點幻滅,以及對主婦職務的厭倦。

  也照例如一般女子,以為結婚是一種錯誤,一種自己應負一小半責任的錯誤。她愛他又稍稍恨他。他看出兩人之間有一種變遷,他冷了點。

  這變遷自然是不可免的。她需要對於這個有更多的瞭解,更深的認識。明白「驚訝」的消失,事極自然,驚訝的重造,如果她善於調整或控制,也未嘗不可能。由於年齡或性分的限制,這事她作不到。既昧於兩性間在情緒上自然的變遷,當然就在歡樂生活裡攙入一點眼淚,因此每月隨同週期而來短期的悒鬱,無聊,以及小小負氣,幾乎成為固定的一分。她才二十六歲,還不到能夠靜靜的分析自己的年齡。她為了愛他,退而從容忍中求妥協,對他行為不圖瞭解但求容忍。這容忍正是她厚重品德的另一面。然而這有個限度,她常擔心他的行為有一時會溢出她容忍的限度。

  他呢,是一個血液裡鐵質成分太多,精神裡幻想成分太多,生活裡任性習慣太多的男子。是個用社會作學校,用社會作家庭的男子。也機智,也天真。為人熱情而不溫柔,好事功,卻缺少耐性。雖長於觀察人事,然拙於適應人事。愛她,可不善於媚悅她。忠於感覺而忽略責任。特別容易損害她處,是那個熱愛人生富於幻想忽略實際的性格,那分性格在他個人事業上能夠略有成就,在家庭方面就形成一個不可救藥的弱點。他早看出自己那毛病,在預備結婚時,為了適應另外一人的情感起見,必需改造自己。改造自己最具體方法,是擱下個人主要工作,轉移嗜好,制止個人幻想的發展。

  他明白玩物喪志,卻想望收集點小東小西,因此增加一點家庭幸福。婚後他對於她認識得更多了一點,明白她對他的希望是「長處保留,弱點去掉」。她的年齡,還不到瞭解「一個人的性格在某一方面是長處,於另一方面恰好就是短處」。他希望她對他多有一分瞭解,與她那容忍美德更需要。到後他明白這不可能。他想:人事常常得此則失彼,有所成必有所毀,服從命定未必是幸福,但也未必是不幸。如今既不能超凡入聖,成一以自己為中心的人,就得克制自己,尊重一個事實。既無意高飛,就必需剪除翅翼。三年來他精神方面顯得有點懶惰,有點自棄,有點衰老,有點俗氣,然而也就因此,在家庭生活中顯得多有一點幸福。

  她注意到這些時,聽他解釋到這些時,自然覺得有點矛盾。一種屬￿獨佔情緒與純理性相互衝突的矛盾。她相信他解釋的一部分。對這問題思索向深處走,便感到愛怨的糾纏,痛苦與幸福平分,十分惶恐,不知所向。所以明知人生複雜,但圖化零為整,力求簡單。善忘而不追究既往,對當前人事力圖盡責。刪除個人理想,或轉移理想成為對小孩關心。易言之,就是盡人力而聽天命,當兩人在熟人面前被人稱謂「佳偶」時,就用微笑表示「也象冤家」的意思;又或從人神氣間被目為「冤家」時,仍用微笑表示「實是佳偶」的意思。

  在一般人看來她很快樂,她自己也就不發掘任何愁悶。她承認現實,現實不至於過分委屈她時,她照例是愉快而活潑,充滿了生氣過日子的。

  過了三年。他從夢中摔碎了一個瓶子,醒來時數數所收集的小碟小碗,已將近三百件。那是壓他性靈的沙袋,鉸他幻想的剪子。他接著記起了今天是什麼日子,面對著尚在沉睡中的她,回想起三年來兩人的種種過去。因性格方面不一致處,相互調整的努力,因力所不及,和那意料以外的情形,在兩人生活間發生的變化。且檢校個人在人我間所有的關係,某方面如何種下了快樂種子,某方面又如何收穫了些痛苦果實。更無憐憫的分析自己,解剖自己,愛憎取予之際,如何近於笨拙,如何仿佛聰明。末後便想到那種用物質嗜好自己剪除翅翼的行為,看看三年來一些自由人的生活,以及如昔人所說「跛者不忘履」,情感上經常與意外的鬥爭,腦子漸漸有點胡塗起來了。覺得應當離開這個房間,到有風和陽光的院子裡走走,就穿上衣,輕輕的出了臥房。到她醒來時,他已在院中水井邊站立一點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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