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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婦(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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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井邊靜靜的無意識的覷著院落中那株銀杏樹,看樹葉間微風吹動的方向辨明風向那方吹,應向那方吹,儼然就可以借此悟出人生的秘密。他想,一個人心頭上的微風,吹到另外一個人生活裡去時,是偶然還是必然?在某種人常受氣候年齡環境所控制,在某種人又似乎永遠縱橫四溢,不可範圍,誰是最合理的?人生的理想,是情感的節制恰到好處,還是情感的放肆無邊無涯?生命的取與,是昨天的好,當前的好,還是明天的好? 注目一片藍天,情緒作無邊岸的游泳,仿佛過去未來,以及那個虛無,他無往不可以自由前去。他本身就是一個抽象。 直到自覺有點茫然時,他才知道自己原來還是站在一個葡萄園的井水邊。他摘了一片葉子在手上,想起一個貼身的她,正同葡萄一樣,緊緊的植根泥土裡,那麼生活貼於實際。他不知為什麼對自己忽然發生了一點憐憫,一點混和憐憫的愛。 「太陽的光和熱給地上萬物以生命悅樂,我也能夠這樣作去,必需這樣作去。高空不是生物所能住的,我因此還得貼近地面。」 躺在床上的她稍稍不同。 她首先追究三年來屬物質環境的變遷,因這變遷而引起的輕微惆悵,與輕微驚訝。旋即從變動中的物質的環境,看出有一種好象毫不改變的東西。她覺得希奇(似乎希奇)。原來一切在寒暑交替中都不同了,可是個人卻依然和數年前在大學校裡讀書時差不多。這種差不多的地方,從一些生人熟人眼色語言裡可以證明,從一面鏡子中也可以證明。 她記起一個朋友提起關於她的幾句話,說那話時朋友帶著一種可笑的驚訝神氣。「你們都說碧碧比那新娘子表妹年紀大,已經二十六歲,有了個孩子。二十六歲了,誰相信?面貌和神氣,都不象個大人,小孩子已兩歲,她自己還象個孩子!」 一個老姑母說的笑話更有意思:「碧碧,前年我見你,年紀象比大弟弟小些,今年我看你,好象比五弟弟也小些了。你作新娘子時比姐姐好看,生了孩子,比妹妹也好看了。你今年二十六歲,我看只是二十二歲。」 想起這些話,她覺得好笑。人已二十六歲,再過四個足年就是三十,一個女子青春的峰頂,接著就是那一段峻急下坡路;一個婦人,一個管家婆,一個體質日趨肥碩性情日變隨和的中年太太,再下去不遠就是兒孫繞膝的老祖母,一種命定的誰也不可避免的變化。雖然,這事在某些人日子過得似乎特別快,某些人又稍慢一些,然而總得變化!可是如今看來,她卻至少還有十個年頭才到三十歲關口。在許多人眼睛裡因為那雙眼睛同一張甜甜的臉兒,都把她估計作二十二到二十四歲。都以為她還是在大學裡念書。都不大相信她會作了三年主婦,還有了個兩歲大孩子。算起來,這是一個如何可笑的錯誤!這點錯誤卻儼然當真把她年齡縮小了。 從老姑母戲謔裡,從近身一個人的狂熱裡,都證明這錯誤是很自然的,且將繼續下去的。仿佛雖然歲月在這個廣大人間不息的成毀一切,在任何人事上都有新和舊的交替,但間或也有例外,就是屬個人的青春美麗的常住。這美麗本身並無多大意義,尤其是若把人為的修飾也稱為美麗的今日。好處卻在過去一時,它若曾經激動過一些人的神經,纏縛著一些人的感情,當前還好好保存,毫無損失。 那些陌生的熟習的遠遠近近的男子因她那青春而來的一點癡處,一點鹵莽處,一點從淡淡的友誼而引起的憂鬱或沉默,一點從微笑或一瞥裡新生的愛,都好好保存,毫無損失。她覺得快樂。她很滿意自己那雙乾淨而秀氣淺褐顏色的小手。她以為她那眉眼耳鼻,上帝造作時並不十分馬虎。她本能的感覺到她對於某種性情的熟人,能夠煽起他一種特別親切好感,若她自願,還可給予那些陌生人一點煩惱或幸福(她那對於一個女子各種德性的敏感,也就因為從那各種德性履行中,可以得到旁人對她的讚頌,增加旁人對她的愛慕)。她覺得青春的美麗能征服人,品德又足相副,不是為驕傲,不是為虛榮,只為的是快樂;美貌和美德,同樣能給她以快樂。 其時她正想起一個詩人所說的,「日子如長流水逝去,帶走了這世界一切,卻不曾帶走愛情的幻影,童年的夢,和可愛的人的笑和顰。」有點害羞,似乎因自己想像的荒唐處而害羞。他回到房中來了。 她看他那神色似乎有點不大好。她問他說:「怎麼的?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嗎?為什麼一個人起來得那麼早,悄悄跑出去?」 他說:「為了愛你,我想起了許多我們過去的事情。」 「我呢,也想起許多過去事情。吻我。你瞧我多好!我今天很快樂,因為今天是我們兩個人最可紀念的一天!」 他勉強微笑著說,「寶貝,你是個好主婦。你真好,許多人都覺得你好。」 「許多人,許多什麼人?人家覺得我好,可是你卻不大關心我,不大注意我。你不愛我!至少是你並不整個屬我。」 她說的話雖挺真,卻毫無生氣意思。故意裝作不大高興的神氣把臉用被頭蒙住,暗地裡咕咕笑著。 一會兒猛然把綢被掀去,伸出兩條圓圓的臂膀摟著他的脖子,很快樂的說道:「寶貝,你不知道我如何愛你!」 一縷新生憂愁侵入他的情緒裡。他不知道自己應當如何來努力,就可以使她高興一點,對生活滿意一點,對他多瞭解一點,對她自己也認識清楚一點。他覺得她太年青了,精神方面比年齡尤其年青。因此她當前不大懂他,此後也不大會懂他。雖然她愛他,異常愛他。他呢,願意如她所希望的「完全屬她」,可是不知道如何一來,就能夠完全屬她。 一九三六年作于北平 一九三七年五月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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