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慷慨的王子(3)


  太子與妃並兩小兒,同過王后處辭行時,太子稟告王后:「一切放心,不必惦念。希望常常勸諫國王,注意國事,莫用壞人。」

  王后聽說,悲淚潸然,不能自持,乃與身旁侍衛說:「我非木石,又異鋼鐵,遇此大故,如何忍取?今只此子,由於干犯國法,必得遠去,十二年後,方能回國,我心即是金石,經此打擊,碎如糠秕!」

  但因擔心太子心中難堪,恐以母子之情,留連莫前,增加太子罪戾,故仍裝飾笑靨,祝福兒孫,且以「長途旅行,增長見聞,回國之日,必多故事」打發一眾上路。

  國王兩萬夫人,每人皆把珍珠一顆,送給太子。三千大臣,各用珍寶,奉上太子。太子從宮中出城時節,就把一切珠寶,散與送行百姓,即時之間,已無存餘。國中所有臣民,皆送太子出城,由於國法無私,故不敢如何說話,各人到後,便各垂淚而別。

  太子兒女與其母金髮曼坻共載一車,太子身充禦者,拉馬趕車,一行人眾,向檀特山大路一直走去。

  離城不遠,正在樹下休息,有一和尚過身,見太子拉車牲口,雄駿不凡,不由得不稱羨:「這馬不壞,應屬龍種,若我有這樣牲口,就可騎往佛地,真是生平快樂事情。」

  太子在旁聽說,即刻把馬匹從車軛上卸下,以馬相贈,毫無吝色。

  到上路時,讓兩小兒坐在車上,王妃後推,太子牽挽,重向大路走去。正向前走,又遇一巡行醫生,見太子車輛精美異常,就自言自語說道:「我正有牝馬一匹,方以為人世實無車輛配那母馬,這車輕捷堅致,恰與我馬相稱。」

  太子聽說,又毫無言語,把兒女抱下,即刻將車輛贈給醫生。

  又走不遠,遇一窮人,衣服敝舊,容色枯槁。一見太子身服繡衣,光輝炫目,不覺心動,為之發癡。太子知道這人窮困,欲加援手,已無財物。這人當太子過身以後,便低聲說:「人類有生,煩惱重疊排次而來,若能得一柔軟溫暖衣服,當為平生第一幸事。」

  太子聽說,就返身回頭,同窮人掉換衣服,一切停當以後,不言而行。另一窮人見及,趕來身後,如前所說,太子以妃衣服掉換,打發走路。轉複前行,第三窮人,又近身邊,太子脫兩小兒衣服,拋于窮人面前,不必表示,即如其望。

  太子既把錢財,糧食,馬匹,車輛,衣服零件,一一分散給半路生人,各物罄盡以後,毫無悔心。在路途中,太子自負男孩,金髮曼坻抱其幼女,步行跋涉,相隨入山。

  檀特山距離葉波國六千里,徒步而行,大不容易。去國既遠,路途易迷,行大澤中,苦於饑渴。那時天帝大神,欲有所試,就在曠澤,變化城郭,大城巍巍,人屋繁庶,仗樂衣食,彌滿城中。俟太子走過城邊時,就有白臉女人,微須男人,衣冠整肅,出外迎迓。人各和顏悅色,異口同聲:「太子遠來,道行苦頓,願意留下在此,以相娛樂,盤旋數日,稍申誠敬。若蒙允許,不勝歡迎!」

  妃見太子不言不語,且如無睹無聞,就說:「道行已久,兒女饑疲,若能住下數日,稍稍休息,當無妨礙。」

  太子說:

  「這怎麼行?這怎麼好?國王把我徙住檀特山中,上路不用監察軍士,就因相信我若不到檀特山中,決不休息。今若停頓此地,半途而止,違國王命,不敬不誠。不敬不誠,不如無生!」

  妃不再說,即便出城。一出城後,為時俄頃,城郭就已消失。

  繼續前行,到檀特山,山下有水,江面寬闊,波濤洶湧,為水所阻,不可渡越。

  妃同太子說:

  「水大如此,使人擔憂!既無船舶,不見津梁,不如且住,待至水減再渡。」

  太子說:

  「這可不成,國王命令,我當入山一十二年,若在此住,是為違法。」

  原來這水也同先前城郭相同,同為天帝所變化,用試太子。太子于法,雖一人獨處,心複念念不忘,不敢有貳,故這時水中就長一山,山旋暴長,以堰斷水,便可搴衣渡過。太子夫婦兒女過河以後,太子心想:「水既有異,性分善惡,殺死諸人畜,必不可免,」因此回顧水面,囑咐水道:「我已過渡,流水合當即刻恢復原狀。若有人此後欲來尋我,向我有所請求乞索,皆當令其渡過,不用阻攔。」

  太子說後,水即復原。「其速如水」,後人用作比喻,比喻來源,乃由於此。

  到山中後,但見山勢嶔崎,嘉樹繁蔚。百果折枝,爛香充滿空氣中。百鳥和鳴,見人不避。流泉清池,溫涼各具。泉水味如蜜酒,如醴,如甘蔗汁,如椰汁,味各不同,飲之使人心胸暢樂。太子向妃說:「這大山中,必有學道讀書人物,故一切自然,如此佳美。使自然如有秩序,必有高人,方能作到。」太子說後,便同妃子並諸兒女取路入山,山中禽獸,如有知覺,皆大歡喜,來迎太子。山中果然有一隱士,名阿周陀,年五百歲,眉長手大,臉白眼方。這人品德絕妙,智慧足尊。太子一見,即忙行禮不迭。太子說道:「請問先生,今這山中,何處多美果清泉,足資取用?何處可以安身,能免危害?」

  阿周陀說:

  「請問所問,因何而發?這大山中,一律平等,一切邱壑,皆是福地,今既來住,隨便可止!」

  太子略同妃子說及過去一時所聞檀特山種種故事,不及同隱士問答。

  隱士就說:

  「這大山中十分清淨寂寞,世人雖多,皆願熱鬧,閣下究竟為什麼原因,帶妻子來此?是不是由於幻想支配肉體,故把肉體盡旅途跋涉折磨,來此證實所聞所想?」

  太子一時不知回答。

  太子未答,曼坻就問隱士:

  「有道先生,來此學道,已經過多少年?」

  那隱士說:

  「時間不多,不過四五百年。」

  曼坻望望隱士,所說似乎並不是謊,就輕輕說:「四五百年以前,我是什麼?」

  那時曼坻年紀不過二十二歲而已。

  隱士見曼坻沉吟,就說:

  「不知有我,想知無我,如此追究,等於白費。」

  曼坻說:

  「隱士先生,認識我們沒有?」

  太子也說:

  「隱士先生也間或聽人說到葉波國王獨生太子須大拿沒有?」

  隱士說:

  「聽人提到三次,但未見過。」

  太子說:

  「我就是須大拿,」又指妃說,「這是金髮曼坻。」

  隱士雖明白面前二人為世稀有,但身作隱士業已四五百年,故不再覺得可怪,只問二人:「太子等到這兒來,所求何事?」

  太子說:

  「別無所求,想求忘我。若能忘我,對事便不固執,人不固執,或少罪過。」

  隱士說:

  「忘我容易,但看方法。遇事存心忍耐,有意犧牲,忍耐再久,犧牲再大,不為忘我。忘我之人,順天體道,承認一切,大千平等。太子功德不惡,精進容易。」

  隱士話說完後,指點太子住處。太子即刻就把住處安排起來,與金髮曼坻各作草屋,男女分開,各用水果為飲食,草木為床褥。結繩刻木,記下歲月,待十二年滿,再作歸計。

  太子兒名為耶利,年方七歲,身穿草衣,隨父出入。女名脂拿延,年只六歲,穿鹿皮衣,隨母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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