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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保衛的一種看法


  前不多久,向覺明先生曾寫過一篇文章,為炮火轟炸下歷史文物有所呼籲。文章寫得很平實動人。幾個朋友讀後,都覺得這不止是一二人私見,應當算作國內多數學人共通願望。

  以個人私見,社會圮坍與重造,應承認時間的重要性。歷史文化和時代發展銜接,由理想證事實,得把時間放長眼光放大。專家分工合作的民主政治,若不久將來即必然來臨,我們也得為這個合理社會,準備一大批少壯工作人員,來收拾殘破,在廢墟上重造個嶄新國家!就事言事,目下談文物保衛,不僅是偉人的「尊重」,國人的「愛護」,重要的恐怕還是社會多數學人對於歷史文化廣泛深刻的「認識」。我們還值得把這問題重新檢討檢討,在責任範圍內,弄明白過去疏忽的是什麼,在能力範圍內,當前可做的是什麼。

  第一是故宮博物院問題。中國歷史文物除輕便書籍和笨重建築雕刻以外,自然應數純美術品的書畫,和與工藝相關的銅、瓷、漆、玉、絲繡……諸器物。論收藏,故宮實可說是一個東方大寶庫。這個包括有上下三千年百十萬件文物收藏的機構,如處理得法,它不僅可教育中國人,還可啟發世界美術家的手和心。尤其是可廣泛影響到新時代若干工藝美術的新趨勢。

  故宮從民十三溥儀出宮,組織博物院理事會起始,到現在為止,時間已二十四年。以將近四分之一世紀的國家博物院,純美術品如字畫,工藝美術如銅、瓷、玉、象牙、景泰藍、絲織物、家具及雜類,不僅尚無一種有系統有價值的專門研究報告出版,即一個有條理可供研究參考的說明目錄也未見印出。機構中多處長、科長、股長、辦事員,卻很少受專門訓練的科研技術人員。因之工作就永遠停頓在「點驗」、「保管」、「陳列』三事上,再無望進一步有何貢獻。抗戰以前十多年中,雖陸續印行了些畫冊週刊,一切還不脫普通商業辦畫報方式,見不出主事人一點現代眼光和遠大計劃。正因為主管人還不脫玩古董字畫舊習氣,缺少更多方面認識,到後竟用種種藉口,把許許多多物品,由金銀器物到……胡亂零星售出,將售款作為職員薪水。

  別的不提,即以個人親眼所見而言,代表近三五世紀的千百種絲織物當作廢品處理,這種糟蹋美術品的罪過,就應當有多大——直到因盜寶案事發,主事人從容逃脫,糟蹋文物工作才算告一段落。然而主事換人,內部人事組織卻大體如舊。抗戰八年,文物南遷,凡稍稍知道有關這部分文物遷移保管,以及復員困難過程的,都必覺得忠於其事的馬叔平先生,及其他始終不離職務的工作人員,為國家實已盡了極大義務,值得國人感謝。但這個機構組織上有問題,卻無可諱言。理事會最近一回新理事發表,還是由政府官吏、党國元老、學術名流三種人物組成,除年會聽聽報告,似已無事可作。

  在院務組織下,雖有個專門委員會,事實上只限於對於重要文物字畫銅器鑒定諮詢之用,這些人大都各有職業,能用故宮所有作專題研究的就不多。其它雖各有一二專人負責,以如此龐大機構,哪能有何成就?在工藝美術部門,且根本即未作這種研究訓練準備。即有關陳列情形,也多因陋就簡,一切還不脫二十年前舊樣子,處理馬虎和說明簡略,致使若干部門,不僅無從增益人民教育效果,且常常把原有美術價值也因之損失無餘。間或要人賁臨,茶會款待,即聞某某寶物出庫觀賞,參加者亦引為幸運。卻從不聞因為研究考訂,對於海內學人有何較新貢獻。

  看管陳列室的,不是可供參觀者講解說明具專門知識的管理員,還依然是專為監視遊人盜竊的巡警。(本人即在乾隆文物陳列室,眼見過巡警罵小學生,不許蹲下細看。因代為說說,還被巡警吼了一聲。)三大殿不能利用建築上特點,將國家重要儀制器物作有計劃安排,竟如一古玩拍賣行,既少應有莊嚴,又見不出如何美觀。更草率的是西路佈置,大多房屋業已關閉,讓遊人從房外窗下轉來轉去,幾幾乎到處窗前都是灰撲撲,幾案炕床上一具綠玻璃小鐘,既不象原有陳設,又不肯稍加安排,只累得遊人又疲乏又厭惡,別無任何美感。這種保管典守心理狀態,和故宮開放原因,以及現代博物館主要目的,可以說完全不能調協。一個普通遊人,也有資格向負責人抗議,何況是還不斷有世界專家惠臨!所以談文物教育與價值發揚,第一件事,恐怕應當是故宮博物院得有個根本改造設計。一切原有的辦事人員,儘管照舊保留,不用更動。

  但有關研究陳列並推廣指導及與現代工藝接觸,卻得集思廣益,約請全國專家學人合作同工,來重新為作計。如果主持院務的馬叔平先生有遠見和魄力,把責任興趣擴大,會成為國家民族復興一種象徵。目前即可擬具一個新計劃,就北大文、史、博物館科,清華文、史、人類、社會、建築,以及新成立的美術考古系,師範學院的博物管理系,輔仁美術,人類學系,燕京史學系,以及美術專門學校,採取一種嶄新的進步合作態度,由各校分別考選本校有關一系畢業生若干人,(共同假定為五十人到一百人,)給以助教費用,作各校「助理研究員」名分,用景山內博協空屋作教室宿舍,一部分時間就各校所有課目授古器物學,美術史,及近代博物館保管與陳列等等專題訓練,一部分時間就故宮所有實物分組作觀摩學習,並參加故宮某部門整理研究目錄卡片工作。

  以兩年為期,這種學生訓練結果,即可作如下分配:一各回本校服務,二入故宮作專門研究,三至各省市及國內公私博物館主持工作,四出國去作國外博物館有關遠東文物藝術的助手。其次是特辟若干陳列室,將有關現代文化特種工藝美術品,如瓷、漆、玉、牙、絲織物、景泰藍、家具,專供國內學術單位,中博協會會員,及各有關部門專家,工藝美術指導設計人,研究參考,並在技術上貢獻以一切便利。這個計劃提交理事會或行政院時,我相信將毫無異議,即可順利通過。

  第二件事是專科以上學校文物館的設立。其有區域性的大學,尤宜有一較新看法,將文物館看得和圖書館或生物理化等館相等。不僅僅需要一筆固定經費,還需要特別培養一點人材。

  這種新看法雖各受預算限制,不易放手作去。但在北方幾個大學,多因事實需要,在這個問題上,投了點資,用了點心,一切還在摸索中,也必然在進展中。惟說起來會共通有一點感慨,即工作實在已遲誤了二十年,能早在二十年前著手,有一部分金錢三五十個有心人精力放在上邊,目前工作就便利多了。正因為來不及在二十年前搶救一點文物,訓練一些專門人材,所以任何一個太學,在目前想辦個小型而比較完備的文物館,供給上文化史或其他相關課目作學習參考,就不易辦到。甚至於要開那麼一個課程,如美術史,想請一位合用教授,也不容易得到。

  清華復員各系設置費用數目比較大,想要用短短時間,產生個比較合用的參考室,到花錢時才知道僅僅是錢還不成。北大則蔡孑民先生提倡美育代宗教學說已有了三十年,當前在任何方面找尋一點影響就不容易發現。本來雖有一份豐富重要拓片,有一點史前陶和唐代冥器,在圖書室中還有一大份明清插圖戲劇小說,復員以來又陸續買了點銅器及雜器物,還另從國外博物館購買了些散失出國的名畫照片,若就這幾部分收藏來教美術史,即不免使教師感覺束手,進而談美育,還相差多遠!

  至於藝術專科學校,十年前由趙太侔先生主校事,談起一個美術學校的必需環境時,個人即在《大公報》一個小文中談到,「學校在學習上雖必須分組,惟共通基本訓練,必從史的系統印象入手。必須擴大他們的興趣和知識,眼或心到更多方面去。如只能訓練他們用手的技術,結果恐不會有何成就。有關純藝術參考室,如字畫圖錄,至少得有三五千點代表原作或複製品。有

  關工藝美術參考室,至少雕塑,陶瓷,漆,玉,絲織物,毛棉絲編織與刺繡,木器家具和小件日用物,應特辟專室,各有上千點實物或模仿品。想把學校辦成象個學校,不必要職員,應當減少到最低限度,卻有大筆經費作充實環境準備。主要原因是不僅教育學生,更重要即教師也必然樂意更加充實自己!美術專科學校的美術史教學,更必須用學校收藏和故宮收藏實物作主體,文字作輔助說明,方能給學生一種真正有價值的啟發。」

  時間已過了十二年,學校設備去理想實在還遠得很。主校事的徐悲鴻先生,雖十分熱心於「藝術革新」運動,各部門教學又多精幹少壯,在空氣上注入了一點新氣息,可是一切真的革新恐還要有所等待。一個雕塑系,一個陶瓷系,一個圖案系,在北平辦從傳統學習正有取之不盡便利,史的系統印象,還不能為師生有個好好準備,不讓他們從多方面透徹理解傳統,再有所取捨,有所綜合,言創造,當然也就不免容易墮入虛空。十年前國畫組,即有至古物陳列所請求臨摹鑒賞舊畫的約定,近來似乎也未見繼續。再如日昨舉辦李杏南先生的刺繡物展覽,學校如能稍有一筆經費,對圖案系教授助教一點鼓勵,用一年半載時間,即可望作到更豐富成績。

  我到的時候是下午三點鐘,滿以為必可碰到一個教授和一群學生,在用一種新的觀點,討論到這部門成就應用到現代裝飾畫,壁紙,陶漆,以及水彩畫的可能影響,或有若干學生在摹取單位。誰知一個人都沒有,一進去真令人有淒涼之感。總之,學校中美術或美術史的空氣都還不夠濃厚,待負責人作多方面設計與鼓勵。若我們想得到,將來大部分畢業生都得去中學教美術,自不免令人稍懷杞憂。這時對古典優秀傳統毫無興趣,將來盼望他們分佈到國內各地去,希望他們能吸收綜合更多民間藝術,發展他們的創造力,也不免會受限制。悲鴻先生的理想,教授先生的熱心,想在第二代人起作用,不特個人工作具創造性,還對普遍藝術運動具啟發性,藝專的環境和設備,無論如何還得加以更大注意關心,方能配合,並應當取得故宮,中博,北圖等等國家機構及私人幫助,給師生以更大方便與鼓勵,才不至於落空。

  有關學校文物館的進行,美專可不至於發生人的問題。只要肯去做,大致不會十分困難。至國內其他學校,除熱心的文史教授,大致就還得特別訓練一些工作人員,才可望慢慢把工作推進。以個人私見,即用特別公費制,或由各校自考,或由博協代考,各送二三名本校文史系畢業生,派至北平就學,二年為期,再返本校服務,實在是一個方便而又經濟方式。

  第三件事是文化史或美術史參考圖錄的編印。以供給大學或中學為目的,這種側重圖錄附加說明的著作,到今為止,可以說,還無一種完善的作品可供應用。雖近年鄭西諦先生從日人工作上轉手,印行了一些東西,個人精力識見終有限度,且價格也去普及甚遠。這種工作宜由普通商人及專家個人,轉而成為集團工作,不待說明也應當為國人所承認。這工作求接近理想,應當由博協個人會員取得團體單位特別幫助,共同來進行編纂,由國家付印,應作到至少每一中學必有一份,中學校的文史美術科目,也才有機會相互銜接會通,不至於各自游離。若干重要代表作品,並應當為特製大型複印品或仿製品,如普通生理掛圖和生物模型。這也是必得由博協指導,方能進行的工作。

  第四件事是擴大省縣市博物館,注重地方件文物與民俗工藝品收集。事情或由內政、教育二部特設一美術文物專門委員會,與博協合作,指導設計進行。或者完全放棄政府關係,由博協單位就近設計指導,逐漸試辦。以省區作單位,如雲南、貴州、青海、寧夏,不妨側重民族人類學部門,浙江、河南、江西、福建收陶瓷,蘇杭、南京、四川收絲織物紋案,兩廣收木棉紡織及藤類編織器物,福建、湖南、浙江則重點收竹漆器舊物……國家那麼大,歷史又那麼悠久,且在長長歷史上不斷有異族鄰邦不同文化滲入混和,邊區種族又常常各自成為一個單位,各有不同發展,許許多多被疏忽美術品,所表現的性格或精神,都充滿了民族時代特徵,以及在生產發展中痛苦掙扎和青春歡欣。

  有些區域具獨一性的實物,因為這種有意收集或偶然發現,不僅將擴大學人見聞,在比較文化史上意義重大,很可能還包含一種機會,使之與現代工藝發生新的接觸,作成廣大深遠的影響。(如漆玉與現代膠質塑成物的影響。至於陶瓷工業的革新,對國家經濟尤具重要性。)幾件事情也可說是一件事情,即文物保衛的實際步驟第一個共同實驗,看來不容易作,作來卻又並不十分困難。困難的或許還是團體習慣,和個人成見,加上那個怕負責,怕做事的心理狀態,不易克服,因之這個有意義的新嘗試,便不容易從一個真正學術合作方式上即早著手。如何克服這點有形無形的困難,我們願意把希望全部寄託在博協諸先生身上。求保衛文物由呼籲到實現,我們得要人工作,得從一個步驟上有所探索,準備冒險,而且努力應付挫折和一切難題,方不至於落空。

  今天是博協北方會員集會的第一回,所以我敢特別把這點意見寫出來,借作他山之石,為諸專家攻錯。題目是《收拾殘破》,私意從此作起會為國家帶來一回真正的「文藝復興」!這個文藝復興是人民有用心智、高尚情操和辛苦勤勞三者結合,為富饒人類生命得到合式發展時一點保證,一種象徵!

  一九四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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