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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展子虔《遊春圖》(3)


  張醜《清河畫舫補》稱:

  「展子虔者,大李將軍之師也。(近人傅熹年先生評此畫年代有極好意見——從文注)韓存良太史藏展子虔《遊春圖》卷,絹本,青綠細山水,畫法與李思訓相似,前有宋徽宗瘦金書禦題,雙龍小璽,政和宣和等印,及賈似道悅生葫蘆圖書曲腳封字方印,第其佈景與《雲煙過眼錄》中所記不同,未審何故。」

  又傳嚴氏藏展子虔《遊春圖》。

  詹景鳳《東圖玄覽》複稱:

  「展子虔青綠山水二小幅,致拙而趣高,後來二李將軍實師之。」

  又言:「李思訓絹畫山水小幅,佈置溪山、村落、人家,大與今畫佈置殊,殆是唐無疑。」

  明《嚴氏畫記》則載《春山圖》,大李將軍二卷、小李將軍二卷。

  張醜所見作《遊春圖》,且明說是青綠細山水,筆與李思訓近,有徽宗題,唯與《雲煙過眼錄》所記不合,《雲煙過眼錄》:畫為胡存齊詠所藏,徽宗題,一片上十餘人。

  詹景鳳則見二小幅,內容「致拙趣高」,以為「二李實師之」。又言「李絹畫佈置有古意,是唐無疑」。不及題跋。又言「唐人青綠山水二片,行筆極輕細」。很顯然,同時實有好幾件不同小幅畫,或署展名,或署二李,或無名,格式卻相差不甚多。詹景鳳識力極高,所言必相當可信。

  王世貞《藝苑卮言》謂:「畫家稱大小將軍……畫格本重大李,舉世只知有李將軍,不盡其說。……大抵五代以前畫山水者少,二李輩雖極精工,微傷板細……」所言精工而傷板細,易作目前所見《遊春圖》評,或有首肯者。若有人覺得這畫實細而不板,則應明白明代人所謂「板」,院畫一例在內,和現代人觀點本不甚合。

  《雲煙過眼錄》稱宋秘書省藏有展子虔伏生,涉及裝裱,閱秋收冬藏(四個字號)內畫,皆以鸞鵲綾象軸為飾,有禦題則加以金花綾,每卷表裡皆有尚書省印。且說關防雖嚴,往往以偽易真,殊不可曉。今所見展畫裝裱似不同,有人說是宋裝,有可疑處。

  我們若假定不是展子虔畫,有許多畫可以偽託。

  宋《宣和畫譜》下,黃筌有《壽山圖》七,黃居寶《春山圖》二,黃居宷《春山圖》六,燕肅《春山圖》六,李昭道《春山圖》一,李思訓《春山圖》一。在人物部門,則有隋鄭法士《遊春山圖》二。《南陽名畫表》還有李確《春山遊騎圖》。

  其他畫家高手作春山圖尚多,因為作風格致不近,不宜附會到傳為展作之《遊春圖》,所以不提。

  張醜又言:「庚子宷日偶從金昌常賣鋪中獲小袖卷,上作著色春山,雖氣骨尋常,而筆跡秀潤,清遠可喜。諦視之,見石間有『豔豔』二字,莫曉所謂。然辨其絹素,實宋世物也。

  越數日,檢閱畫譜,始知豔豔為任仲才妾,有殊色,工真行書,善青綠山水。因念仲才北宋名士,豔豔又閨秀也,為之命工重裝,以備藝林一種雅制雲。」此明言袖卷,和本題無關。

  《遊春圖》既題名展子虔作,樹石間即或有豔豔字樣,也早已抹去。然從裝裱上,卻似元明裱,非宋裱。有同是東北來一軍官,藏元人裱同式裱法可證。世宜另有其他明季裝裱橫卷,可以參考。

  從著錄掇拾材料,我們可以知道幾件事:一、隋鄭法士有《遊春山圖》,唐宋名家有許多《春遊圖》;二、《春遊圖》本來可能為茅維所見《遊春圖》。或「遊春」,或「春遊」,明人記錄已不大一致,且當時有畫跡相似而署名不同或無作者名若干畫幅。三、本畫可能是詹東圖所見稱為展畫之一幅,或王世貞所見大小李畫之一幅。(也可能即張醜所見豔豔臨撫唐人舊跡)又或者還只是宋畫院考試國手時一幅應制畫,畫題是唐人詩句「踏花歸去馬蹄香」,《螢雪叢說》說,徽宗政和中設畫學取士,即有這個畫題。又詹東圖傳聞文征仲家曾藏有右丞「花遠重重樹,雲深處處山」紙本小幀,佈景極美,落筆精微。筆記傳聞有不可靠處,惟把兩句詩作目下《遊春圖》題記,卻也相當切題。又好象為劉禹錫「紫陌紅塵」詩作插圖,不十分切題,卻還相關照。

  一面把握題旨,一面遵守宋人畫訣,「春山豔冶而如笑……品四時之景物,務要明采物理,度乎人事,春可以畫人物欣欣而舒和,踏青郊遊,翠陌競秋千,漁唱渡水……」《山水純全集》作者意見或在先或在後,都無關係,就畫面空氣言,卻可幫助我們欣賞《遊春圖》,認為是唐詩格局。

  這點印象宜為對繪畫史有知識的人所同具。

  又張彥遠論山水樹石,多根據當時存下名筆而言,批評楊、展畫跡時,他曾說:「狀石則務於雕透,如冰澌斧刃。」

  冰澌斧刃如可靠,則展畫石方法,宜上承魏晉六朝,如通溝墳墓壁畫山石,敦煌北魏壁畫《太子捨身飼虎圖》山石,六朝孝子故事石棺圖山石,以及《洛神賦圖》山石,山頭起皺,必多作方解礬頭式,下啟大小李衍變為荊、關、馬、夏直到藍瑛,用作花鳥配襯物則影響黃居宷。居宷跡不易見,林良呂紀畫石還可依稀仿佛,作山或金碧堆繪,或墨筆割切,方法上終屬￿北派。《容台集》說:「李昭道一派為趙伯駒,伯駒精工之極,又有士氣,後人仿之者得其工而不得其雅,若元之丁野夫、錢舜舉是已,五百年而有仇實父。」一脈傳來,均不與王維細筆山水相通。

  現存傳稱周文矩《大禹治水圖》,山頭方折如大小李,從史志看同一題目名跡,吳道玄、展子虔、顧愷之均有作品,《歷代名畫記》謂,「古時好拓畫,十得七八,不失神采筆蹤。

  亦有禦府拓本,謂之官拓。國朝內庫翰林集賢秘閣拓寫不輳承平之時,此道甚行。」此《大禹治水圖)作山方法,似稍近冰澌斧刃,不僅有子虔板處,還有顧虎癡精微處。《遊春圖》卻大不相同,因之就《遊春圖》作山石筆意言來,這幅畫作展子虔,反而不稱,估作與子虔作風不同之唐五代或宋人畫跡,均無不可。《宣和畫譜》稱西蜀黃筌、黃居宷、居寶三人曾共有《春山圖》計十五幅,如說這畫是十五幅之一,可尋出下面幾點例證,補充解釋。

  一、畫中女人衣著格式,似非六朝格式,亦不類隋與唐初體制。淡紅衫子薄羅裳,又似為晚唐或孟蜀時婦女愛好(風致恰如《花間集》中所詠)。世傳五代畫紈扇小人物,與董源《龍宿郊民圖》,及松雪用摩詰法所作《鵲華秋色》卷子上人物,衣著均相近。直到實父仿趙伯駒畫五丈長《子虛上林賦》畫意,婦女裝扮還相同。而山頭著樹法,枝柔而欹,卻是唐代法。宋元人論畫,即常說及蜀人得王維法,筆細而著色明媚。

  二、黃氏父子侄本長於花鳥,用作花鳥法寫山水景物,容易筆細而色美,格局上複易見拙相。唐人稱展特長人馬故實,宋米芾且為目證。凡此諸長,必特別善於用線,下筆宜秀挺準確,不過於柔媚。此畫人馬均不甚佳,衣著中的襆頭和圓領服,時代都晚些,建築時代也晚。山石樹木亦與冰澌斧刃、刷脈縷葉也不相稱。張彥遠敘六朝楊、展山石作法時,還說及如「細飾犀櫛,冰澌斧刃」這種形容,若從傳世遺跡中找尋,唯敦煌隋代洞窟壁畫中維摩五百事小景足當此稱呼。(畫錄中則稱陳袁蒨繪有此圖)

  三、從絹素看,傳世宣和花鳥所用器材多相近,世傳黃氏花鳥曾用細絹作成,不知世傳李昭道諸畫及某要人藏周昉士女用絹如何,若說展畫是隋絹,至少還得從敦煌餘物中找出點東西比較。若從敦煌畫跡比較,如此綿密細筆山水,至早恐得下移至晚唐五代較合適。

  我們說這個畫不是展子虔筆,證據雖薄弱近於猜謎,卻有許多可能。如說它是展子虔真跡,就還得有人從著錄以外來下點功夫。若老一套以為乾隆題過詩那還會錯,據個人經驗,這個皇帝還曾把明代人一件灑線繡天鹿補子,題上許多詩以為是北宋末殘錦!

  一九四七年七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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