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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展子虔《遊春圖》(2)


  這些畫很明顯是紙或絹本,所謂「並傳於代」,照唐人習慣,即不僅有真本,且還流傳有摹本,其《長安車馬人物圖》,且注明是麻紙,同時有楊契丹作,與六朝以來名手所作《洛中風物圖》及相似題材,到後來,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設計,可說即從之而出。《雜宮苑圖》,又必為唐之二李,宋之二趙,及宣和畫院中專工木屋樓閣的高手所取法,但不及山水,只除非《南郊圖》也有山水。

  又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載:隋展子虔《大禹治水圖》。從山石嶙峋如斫削而言,後世傳周文矩《大禹治水圖》,行筆均細勁,也可能從之而出。這個圖上的山石畫法,和《遊春圖》不相近,然更近展畫。(後面當可說及)宋代著錄展畫較詳的,當數《宣和畫譜》。在《道釋部》計有十二種,共二十件,計有:

  北極巡海圖二
  石勒問道圖一
  維摩像一
  法華變相圖一
  授塔天王圖一
  摘瓜圖一
  按鷹圖一
  故實人物圖一
  人馬圖一
  人騎圖一
  挾彈遊騎圖一
  十馬圖一
  北齊主幸晉陽圖六

  從名稱推測傳授,則唐宋畫人受展子虔影響的實在很多,如《維摩像》、《摘瓜圖》、《石勒問道圖》、《授塔天王圖》、《挾彈遊騎圖》、《十馬圖》……唐宋若干名世之跡,或有不少即出於展畫粉本。周密《雲煙過眼錄》稱:「宋秘書省有展子虔伏生」,或者也就是世傳王維《伏生傳經圖》所本。《中興館閣續錄》記宋中興館閣的儲藏,計古賢六十一軸,中有展子虔畫梁武帝一,佛道像百二十七軸,中有展子虔佇立觀音一,太子游四門二。若閻家兄弟及吳道子筆法師授,實從展出。我們說傳世《帝王圖》中梁武帝,及吳畫武帝寫真,還依稀有展子虔筆墨影子,說的雖不甚確實,卻並不十分荒謬。

  就敘錄論展畫長處,特點實在人物。畫像與普通風俗故實,都必然以人物作中心,米瘋子《畫史》中早說到:李公麟家有展子虔小人物,甚佳。系南唐文房物。

  然並未限於人物,唐沙門彥悰《後畫錄》論得很好:「觸物為情,備該絕妙,尤善樓閣人馬,亦長遠近山川,咫只千里。」

  文章作於貞觀九年三月十一日,可算是敘及展畫兼善各體的最早證據。後二語且似乎已為《遊春圖》預先下了注腳,倘若說《遊春圖》本是一無名人畫,由於宋元人附會而來,這附會根據,即因彥悰《敘錄》而起。

  唐張彥遠《論畫六法》,也批評到展子虔,語句雖稍抽象,和《遊春圖》有點相關:「中古之畫,細密精緻……展、鄭之流是也。」

  展即子虔,鄭即同時之鄭法士。《宣和畫譜》人物部門無展之《遊春圖》,卻有鄭法士《遊春山圖》二。這個題目實值得特別注意。因為假若我們肯定現在《遊春圖》是隋畫,可不一定是子虔手筆,可能移到鄭法士名下去,反而相稱一些。

  若說是唐宋人本,非創作,實摹撫,說它即從鄭畫摹來,也還可以說得去。

  又張彥遠論山水樹石,以為「二閻擅美匠學,楊、展精意宮觀,漸變所附,尚猶狀石則務於雕透,如冰澌斧刃,繪樹則刷脈縷葉,多棲梧苑柳,功倍愈拙,不勝其色」。彥遠時代相近,眼見遺跡又多,稱前人批評意見,當然大有道理。所以論名價品第,則以為:「近代之價,可齊下古,董、展、鄭、楊是也。……若言有書籍,豈可無九經三史。顧、陸、張、吳為正經,楊、鄭、董、展為三史,其諸雜跡百家。」

  唐李嗣真《後畫品》,中品下計四人:「楊循、宗炳、陶景真、展子虔。」朱景玄《名畫錄》展子虔不在品內。

  同出於唐人,價值各有抑揚,所謂選家習氣是也,方法多從評詩,評文,評字而來,對於畫特別不合式,容易持一以概全體,甚不公平。所以到明代楊慎時,就常作翻案,對於唐人「顧、陸、張、吳」,以為宜作「顧、陸、張、展」,用子虔代道子,對於時代上作秩序排列,意見也還有理。

  彥遠敘畫人師筆傳授,即裴孝源心目相授遞相仿摹意,以為田僧亮師于董、展,二閻師于鄭、張、楊、展。又謂:……田僧亮、楊子華、楊契丹、鄭法士、董伯仁、展子虔、孫尚子、閣立德、閻立本並祖述顧、陸、僧繇。

  ……展則車馬為勝。

  ……俗所共推,展善木屋,不知董、展同時齊名,展之木屋,不及于董。李嗣真雲「三輪休奐,董氏造其微,六轡沃若,展生居其駿。而董有展之車馬,展無董之台閣。」此論為當。又評董、展云:「地處平原,闕江南之勝,跡參戎馬,」如此之論,便為知言。

  張引李所言董展優劣,措詞甚有見地,唯時間一隔,無跡可作參證,自然便成懸宕。談展畫馬較明確具體,還應數歡喜用《莊子》筆法題畫的宋董逌《廣川畫跋》:「展子虔作立馬而具走勢,其為臥馬,則腹有騰驤起躍勢,若不可覆掩也。」米瘋子素號精鑒,亦稱許展畫《朔方行》小人物佳甚。

  畫為李公麟所藏。

  至於涉及展的山水人物,比彥悰進一步,以眼見展之遺跡。說得十分具體,也極重要的,卻應數元湯垕《畫鑒》:「展子虔畫山水,大抵唐李將軍父子宗之,人物描法甚細,隨以色暈開人物面部,神采如生,意度具足,可為唐畫之祖。」

  二李山水得展法,世多知之。世稱張萱畫美婦人明豔照人,用朱暈耳根為別。原來這個畫法也得自子虔,並非純粹創造,這一點說到的人似不多。

  明楊慎喜作畫論八股,翻舊案,談丹鉛。《丹鉛總錄》稱:「畫家以顧、陸、張、吳為四祖(用張彥遠語),餘以為失評矣。當以顧、陸、張、展為四祖。畫家之顧、陸、張、展,如詩家之曹、劉、沈、謝,閻立本則詩家之李白,吳道玄則杜甫也。必精於繪事品藻者,可以語此。」雖近空論,比擬還恰當;唯說的似泛指人物畫,即從未見過展畫,也可如此說的。

  《藝苑卮言》談及人物畫時,則謂「人物自顧、陸、展、鄭以至僧繇、道玄,為一大變。」指的方面雖多,用筆粗細似乎是主要一點,其實細線條非出自顧、陸、展、鄭,實出漢魏絹素藝術(顧之《洛神賦圖》與《小列女圖》線條並不細)。至唐號受到吳道子蓴菜條革命,至宋又有馬和之蘭葉描革命,然細線條終為人物畫主流正宗。王維,郭忠恕,李公麟,王振鵬,尤求,一路下來,俱有變本加厲,終至細如撚遊絲者,過猶不及,因之遊絲筆亦難有發展。

  道子一路,則始在宗教壁畫上發生影響,沿襲直到元明,從敦煌及山西宋元以來大量壁畫看,雖若難以為繼,尚可仿佛二三。且因近代墳墓發掘,漢晉壁畫發現,陶瓷磚甓比證,才知道子的雄勁粗礦,亦非自創,很可以說從彩陶時代工師即有這個作風,直接影響還本于魏晉以來圬壁方式,不過到彼手中,下筆既勇猛淩厲,天分才賦又特別高,實集大成。圬壁出於工藝,絹素本不相宜,起此筆墨竟作成前有古人而後無來者趨勢。至宋元代,即有意為雲水壯觀如孫位,畫鬼神如龔開,作鍾馗如顏輝,筆均細而不悍。

  石惲牧溪又近于王洽潑墨,有塗抹而無點線,嗣胤尋覓,卻唯有從磁州窯墨畫刻鏤水雲龍人獸,吉州窯的水墨花鳥蟲魚,尚得一脈薪傳。直延長到明代彩繪及青瓷,勾勒敷彩,面目尚具依稀;至於紙素藝術,雖會通于王洽潑墨與二米雲山,衍化成大癡、仲圭、方壺、石田、青藤,有意認親,還是無從攀援,兩不相關也。吳生畫法,在紙素上已可說接手無人,如不嫌附會,可說直到千年後,才又有任伯年、吳昌碩、齊白石,居然敢縱筆作人物,寫草字,畫花鳥蟲魚。但幾人能把握的,已不是具生命機動之線條,來表現人物個性或一組故事。伯年畫人物員比吳偉、黃癭瓢見性格,著色又新鮮大膽具現代性,比吳彬、陳老蓮活潑有生機,其實用線造型亦不佳,帶俗氣,去古人實在已相距千萬裡。吳老缶筆墨淋漓,在六尺大幅素紙上作絳梅,亂點胭脂如落紅雨,十分精神。其特別見長處,還是用石鼓體作行草字。

  白石翁得天獨厚,善於用墨,能用點代線,會蟲禽駭躍之理,花果生髮態度。然與其說是由道玄筆跡而有所悟,不如說兩人同是圬壁手,動力來源相同,結果自然也有些相似成就。唯一則身當開元天寶物力雄厚宗教全盛時代,作者生於這個豪華狂熱社會背景中,自然全生命能奔放燃燒,裴鬻舞劍略助其勢,天王一壁頃刻即成。一則生當十九、二十世紀間外患內憂時代,社會一再變革,人民死亡千萬,滿地為血與火塗染,雖閉門鬻畫,不預世事,米鹽瑣瑣,不能不分心。因之蝦蟹必計數論價,如此賣畫四十年,即或天賦高如道玄,亦難望有真足傳世偉構。老去作菊蝦,極生動然亦易模仿。因之多偽託,真贗難辨。

  展子虔之《遊春圖》見於著錄,不在中古,卻在近古。

  明茅維《南陽名畫表》,記韓存良太史家收藏山水界畫目中,首即著錄一行:「南北朝展子虔《遊春圖》,宋徽宗前後小璽,元人跋名《春遊圖》,非《遊春圖》,是則畫在明代即已著名,茅維所記猶舊名。」只雲「宣和小璽」未雲「題簽」,私意當時列綴於前,正如閣帖諸跡與《平復帖》及其他名筆,還象秘閣官庫本藏字畫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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