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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演劇的諷刺性(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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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戲的「打諢」,是歷史上特許的專利,這種專利的獲得,實包含一點兒不光榮的傳統,即「帝王弄臣」。但枚乘司馬相如詞賦之臣,當時也一回待詔金馬門,同樣有帝王弄臣意味,所以這種不光榮也只是指它當時在帝王身邊的抽象地位,並非指它在社會上的抽象價值。若就諷諫而言,在春秋戰國時代,它的重要有時即恐怕比讀書誦詩的儒者還切於實際,而容易有作用見效果。「優孟衣冠」這個典故的由來,即證明它的作用和效果,針對問題為當時儒者所不及。初期的戲既把諷諫和調笑兩種成分相混,戲的本色長處是能機捷取巧,一語破的。短處偏重諧謔時,則易成瑣褻,先或尚保留侏儒專事諷諫長處,後乃衍為純粹調笑取樂,「漆城蕩蕩,寇來不得上,」成為千古諷諫佳話;到柏梁台聯句,郭舍人說的「吃妃子舌甘如飴」就近於專尋開心了。 唐代是個在佛道二教烘染下充滿抒情空氣的時代,事事都包含比賽精神,在娛樂方面更擅長花樣翻新。文人做詩寫小說,多見神見鬼的敘述描繪,等於用怪異抒情,所以不問真偽,一例都寫得極其生動儼然。在戲劇歌舞上,自然更多新玩意兒。《舊唐書·曹確傳》稱:伶官李可及,善音律,尤能囀喉為新聲,音辭曲折,聽者忘倦,京師屠沽效之,呼為「拍彈」。同昌公主除喪後,帝與淑妃思念不已,可及乃為《歎百年》舞曲,舞人珠翠盛飾者數百人,畫魚龍地衣,用官絁五千匹。曲終樂闋,珠璣覆地。詞語淒惻,聞者涕流。 這個記載出之于《杜陽雜編》。這還可說是追悼公主,逗引帝王開心,不免闊氣一點。其實當時軍閥要人大出喪,場面也就夠得會花費會玩了。《唐語林》說:送葬者或當街設祭,……喪亂以來,此風大扇,祭盤帳幕至九十尺,用床三四百張,雕金飾畫,窮極技巧。 大曆中太原節度使辛雲京葬日,諸道節度使人人修祭,范陽祭盤最為高大,刻木為尉遲鄂公與突厥鬥將之戲,機關動作,不異於生。祭畢,靈車欲過,使者請曰:「對數未盡!」又停車。設項羽與高祖會鴻門之像,良久乃畢。 縗絰者皆手擘布幕,輟哭觀戲。事畢,孝子傳語與使人:「祭盤大好,賞馬兩匹。」……昭義節度薛公薨,歸絳州,諸方並管內縣于陽城南設祭,每半裡一祭,至障河廿余裡,連延相次,大者費千餘貫,小者三四百貫,互相窺覘,競為新奇,柩車暫過,皆為棄物矣。蓋自開闢至今,奠祭鬼神未有如斯之盛事也。 屬喪葬禮儀,尚可安排得如此豪華熱鬧,至於其他吉慶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唐代每當帝王誕日,有集儒釋道作三教論衡故事。史稱徐岱、趙需、許孟容、韋渠牟請佛老,始三家若矛盾,然卒而同歸於善。帝大悅,賚予有差。白氏《長慶集》尚敘及在麟德殿內道場,沙門義林與道士楊宏元對壘情形。不過這事情說若極其莊嚴,其實卻依然近于引帝王開心的雜耍節目一項。故高擇《群居解頤》述及那個《歎百年》舞曲的大導演李可及摹仿大德高僧作三教論衡時,結果亦使得上意極歡,賜予頗厚。 咸通中優人李可及,滑稽諧戲,獨出輩流。……嘗因延慶節。緇黃講論畢,次及優伶為戲。可及褒衣博帶,攝衣以升坐,稱「三教論衡」。偶坐者問曰:「既言博通三教,釋迦如來是何人?」對曰:「婦人。」問者驚曰:「何也?」曰:「《金剛經》云:敷坐而坐,非婦人何煩夫坐而後兒坐也?」上為之啟齒。又曰:「太上老君何人?」 曰:「亦婦人也!」問者益所不喻。乃曰:「《道德經》云:吾有大患,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倘非婦人,何患於有身乎?」上大悅。又問曰:「文宣王何人也?」曰:「婦人也!」問者曰:「何以知之?」「《論語》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倘非婦人,奚待嫁為?」上意極歡,賜予頗厚。 附會經典作證,不惟不以唐突李家玄元皇帝和孔子為意,反逗得皇帝大笑,賞賜甚厚,這就是我所說的抒情空氣!無忌諱尋開心的抒情氣分,既普及社會,影響到文學、藝術、音樂、歌舞,當然都比任何一代還大得多。影響不到的,恐怕只是一些裝模作樣拘迂彆扭的古文家腦子。說迷信,這種人才真真有迷信!一個李賀爸爸諱「晉」就不舉進士,一個韓愈又費多大氣力作《諱辯》,比起為三教論衡大笑的帝王,豈不是更迷信得多? 宋代是個理智時代,唐代人那點抒情氣分,經過五代運用到歌舞男女方面,不幸成為江南西蜀滅亡張本。入宋後,風流宰相再不能用這個玩意兒和大統一帝王廝混,再被幾個準備入孔廟配祀吃冷豬肉的讀書人「子曰」一掃而光後,代替而來的就是說道理興趣。因此一來,雖有帝王對於佛道的浪漫情感,加以渲染,也不成功了。真宗時代王清昭應宮的堂皇華麗,六七年經營,日夜加工,集天下名畫手來競奇賭異,末了卻為一把天上無名火燒掉,放火的安知不是讀書人?徽宗時代壽山艮嶎又築得不是時候,花石綱忙得天下人不得寧息,神運昭功巨石,抬石頭更忙壞了花腿兵士。可是末了金人圍城,園囿中萬千麋鹿花木,只合供城中兵民當吃的當燒的!讀書人喜歡空說道理,表面上為辟謬理惑,去迷信,重事實,實在卻僅爭是非,辨真偽,立門戶,生黨見。時代禁忌益多,因之到處有反應。 讀書人如元祐諸黨人,道學諸君子,使用于「人與人之間」時,即通通不肯放下這個武器,用來作反抗,否認,以及消極的攻訐。金人外患與新法內爭,兩者影響到宋代國運情形雖不相同,卻共同于社會中培養這個諷刺風氣,直到宋末,形於詩詞,見於小說圖畫,真可謂無所不至。尤以使用於雜戲方面,更見得大膽而潑辣,巧慧而明智。或就帝王面前諷刺國政得失,或在權貴筵席譏誚當局顢頇。許多國家大問題,幸臣禦史說來有殺頭充軍危險的,一個普通優伶,卻常常於弦歌酒宴接杯舉觴歡樂光景中,出之從容不迫,不以觸犯禁忌為憂慮。雖說近於打諢,然所得效果,實意想不到。故《鐵圍山叢談》記丁仙現事,當時即有「台官不如伶官」諺語。這類故事保留在並世文人筆記中,有些故事且因之即成後世通俗典故。 如以欽徽二宗北狩事作題目,《桯史》記一事。 秦檜以紹興十五年四月丙子朔賜第望仙橋,並銀絹萬兩匹,彩千縑,有詔就第賜宴,假以教坊優伶,宰執咸與席。有參軍前褒檜功德,一伶以荷葉交椅從之,詼諧雜至。參軍方就椅,忽墮其蒙頭,乃總發為髻,如行在之巾,後有大環為雙疊勝。伶指而問曰:「此何環?」曰「二勝環。」伶遞以樸擊其背曰:「你但坐太師椅,請取錢絹例物,此環掉腦後可也。」一坐失色。檜怒,明日下伶於獄,有死者。 真可謂膽大包天,因此下獄而死,意中事也。然而這種冒險,不僅施于權貴,有時且施於帝王。《貴耳集》稱:紹興中,楊存中在建康,諸軍之旗有雙勝交環,謂之「二勝環」,取兩宮北還之意,因得美玉琢帽環。進高廟。偶有一伶在傍,高宗指環示之,曰:「此楊太尉進來,名二勝環。」伶人接奏云:「可惜二勝環放在腦後!」高宗為之改色。 同一諷刺用之於權臣,弄得一坐失色,雖不免殺身,用之於帝王,則只使帝王面上失色,並無下文。帝王在身分上得納諫,所以同樣事想來做戲的也不會賜死。這大約就是俗話說的「閻王不怕怕判官」了。 這類事有時若在公共地方表演,過於露骨時,或尚得牽連觀眾安全,所以《夷堅志》記《收三秦》打諢,點明題目時,即有觀眾散走情形。 壬戌,秦檜子禧,致昌,時齡,皆奏名,公議籍籍。 至乙丑春,優者即戲場設為士子赴兩宮,相與推論知舉官為誰。或指某某優長。曰:「非也。今年必差彭越。」 問者曰:「朝庭不聞有此官!」曰:「漢梁王也。」曰:「彼是古人,如何來得?」曰:「前舉是楚王韓信,所以知今為彭越。」問者嗤其妄,且叩厥旨。曰:「若不是韓信,如何收得三秦?」四座不敢領略,一哄而去。 正與孔融諷曹操為曹丕納甄氏,引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異曲同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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