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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諧趣(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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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太宗以下帝王都用這個方式對付和尚道士,此後就不至於有真宗時代的天書出現,徽宗時代的林靈素、張虛白輩為幻興築壽山艮嶽,為花石綱鬧得天怒人怨了。但真宗和他的臣下,可說是個會開玩笑的人物,天書一出現,靈芝動輒萬千,自己未必不明白全是假的。《投轄錄》稱他引臣下逛海上三山,極有趣味。 祥符間封禪事竣,宰執對於後殿。上曰:「治平無事,久欲與卿等一處閑玩,今日可矣。」遂引群公及內侍數人入一小殿,殿后有假山甚高。山面一洞。上既入,群公從行,初覺甚暗,數十步則天宇豁然,千峰百嶂,雜花流水,極天下之偉觀。少焉至一處,重樓複閣,金碧照耀。有二道士貌奇古,來揖上,執禮甚恭。上亦答之良厚。邀上主席,上再三遜謝,然後坐。群臣再拜,居道士之次。所論皆玄妙之旨。而牢醴之屬,又非人間所見也。鸞鶴舞庭際,笙簫振林木,至夕乃罷。道士送上出門而別曰:「萬幾之暇,無惜與諸公頻見過也。」複由舊路歸。臣下因請於上。上曰:「此道家所謂蓬萊三山也。」 群臣自失者累日。後亦不再往。 王明清所記雖是一則小說,然就真宗時代空氣說來,這個皇帝由丁謂輩設計,那麼努力安排個神仙場面請一次客,給其臣下一個海上三山印象,也許竟是可能的。 至於幸臣為帝王造成一個神奇開心印象,則見於嶽珂《桯史》。 艮岳之建,諸臣璫爭出新意,念四方所貢珍禽不能盡馴,有市人薛翁,素以豢擾為優場戲,請于童貫,願役其間。許之。乃日集輿衛,鳴蹕張蓋以遊,至則以巨柈貯肉炙粱米,翁效禽鳴以致其類,乃飽飫翔泳,聽其去來。月餘,而囿者四集,不假鳴而致。益狎玩,立鞭扇間不復畏。遂自命局曰「來儀所」。一日徽祖來幸,聞清道聲,望而群翔者數萬。翁先以牙牌奏道左曰:「萬歲山瑞禽迎駕!」 上顧,罔測所以,大喜,命以官。 這種開玩笑所引起帝王嗜好,從後世說來,雖與亡國不無關係,可是帝王能領會它時,卻未嘗無好處。《揮麈錄·後錄》和《雞肋》記這個好藝術能幽默帝王逃亡時二事,即見出在憂患中還不致為憂患打倒,這點容忍能力說他得力於幽默感,不無道理。 靖康元年,金人犯濬州,徽廟微服出通津門,禦小舟,將次雍丘,阻淺,船不得進。夜禦駿騾名鵓鴿青,望睢陽而發。聞雞啼,濱河小市,民皆酣寢,獨一老嫗家張燈,竹扉半掩。上排戶入。嫗問上姓氏,曰:「姓趙,居東京,已致仕,舉長子自代。」衛士皆笑,上徐顧衛士亦笑。(《揮麈錄·後錄》)北人南牧,上皇遜位,乃與蔡攸一二近侍,微服乘花綱小船東下,人皆莫知。至泗上徒步至市,買魚酬價未諧,估人呼上為「保義」。上皇顧攸笑曰:「這漢毒也!」 歸猶賦詩,就用江魚羹故事,初不以為戚。(《雞肋》)帝王且有因為能夠著意安排,在外交場面,還可占點上風的。《堅瓠集》稱:孝宗擊球,偶傷一目。金人遣使來慶壽,以千手千眼白玉觀音為壽,蓋寓相謔之意。孝宗命迎入徑山,邀使者同往。及寺門,住持說偈云:「一手動時千手動,一眼觀時千眼觀,幸得太平無一事,何須做得許多般!」使者聞之,大慚。 王安石行新法,不便於民,《紫薇雜記》有徐王與神宗打球賭新苗法故事,就與這件公案有關,且可見間或亦用之於政治。 熙甯初,神宗與二王禁內打球。上問二王欲賭何物。徐王曰:「臣不賭別物,若贏時,只告罷了青苗法。」 開玩笑用於名公大臣的,實多而又多。約略說來有如下各種形式。有同僚用姓名諧音相謔的,《靳史》稱:賈黃中作相,盧多遜作參。一日,府畿有蝗,盧笑曰:「某聞所有乃假蝗蟲。」賈應聲曰:「亦不聞傷稼,但蘆多損耳。」 有以下犯上的,如《宋稗類鈔》記黨進事。 党進當大雪,擁爐酌酒,醉飽汗出,捫腹徐行曰:「天氣不正。」有兵士侍帳外曰:「小人此處頗正。」 有故意搗亂以泄忿的,如《五代史補》記陶縠事。 何承裕素與陶縠不葉。世宗問陶曰:「承裕可知制誥否?」陶曰:「承裕好俳,恐非所宜。」遂已。何知之,及陶判銓,一旦方偃息,何自外抗聲唱挽歌而入。陶甚驚駭。承裕曰:「尚書豈長生不死者耶?幸當無恙,聞某一兩曲又何妨?」陶無以抗。 開陶縠玩笑極著名的,無過於《玉壺清話》記韓熙載使妓女秦弱蘭詐為驛卒女與縠戀愛故事,和《十國春秋》記他與錢縠吃螃蟹和葫蘆羹一個通俗掌故。 陶尚書使吳越,忠懿王宴之。因食蝤蛑,詢其族類。 王命自蝤蛑至蟛蜞,凡十餘以進。縠曰:「真所謂一蟹不如一蟹,」蓋以譏王也。王因命進葫蘆羹,曰:「此先王時有此品味,庖人依樣造者。」縠在朝,或作詩嘲之曰:「堪笑翰林陶學士,年年依樣畫葫蘆。」故王以此戲焉。 亦有用作無可奈何聊以自解的,《庶齋老學叢談》:徐常傳鉉入汴,居五龍堂側。宣徽角牴士遇內宴,必先習藝於此。一日坐道齋誦《黃庭》,聞外喧甚,使童視之。回白「眾常傳習角牴。」鉉笑曰:「此諸同僚難與接歡也。」蓋鉉與角牴士皆稱「常傳」,可資一笑。 亦有天生詼諧,善於戲人,同時也常自己取笑自己不以為意的,如《歸田錄》、《》水紀聞》及《拊掌錄》關於石熙載故事。 章郇公與石參政相友善,嘗戲章曰:「昔時名畫有戴嵩牛、韓幹馬,今有章得象也。」 嘗墮馬,左右驚扶之。石曰:「賴爾石參政也,若瓦參政,齏粉矣。」 又嘗于楊文公家會葬,坐客多執政及貴遊子弟,皆服白襴衫,或羅或絹,有差等。石忽大慟。人問其故。曰:「憶吾父。」又問之。曰:「父在時,當得羅襴衫也。」 亦有父子戲謔的,如《事實類苑》記蘇易簡父蘇協事。 蘇易簡父協,性滑稽。初協為汝州司戶,易簡通判蘇州。與易簡書曰:「吾在汝,汝在吳,吾思汝,汝知之乎?」 也有行于兄弟間,因之為千載佳話的,如《錢氏私志》記宋庠宋祁兄弟兩人元夜各自尋樂消遣事。 宋庠在政府,上元夜,在書院讀《周易》。聞小宋點華燈擁歌妓醉飲。翌日,諭令所親誚讓云:「相公寄語學士,聞昨夜燒燈夜宴,窮極奢侈,不知記得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學內吃齋飯時否?」學士笑曰:「卻須寄語相公,不知某年吃齋飯,是為甚底?」 也有夫婦間或有戲謔事,承笑林作風,啟徐文長派頭,《韋居聽聞》與《庶齋老學叢談》各有一事皆極有趣。 周益公夫人妒,有媵妾,公盻之,夫人縻之庭。公過之,當暑,媵以渴告,公取熟水酌之。夫人窺于屏曰:「好個相公,為婢取水!」公笑曰:「獨不見建義井者乎?」 (《韋居聽聞》) 安鴻漸有滑稽才。婦翁死,哭之。其孺人詬之曰:「汝哭何得無淚?來日早臨,定須見淚!」來日以巾濕紙,大叩其顙,妻窺之,曰:「淚出於眼,何故流額?」對曰:「水出高原。」(《庶齋老學叢談》)也有用到政治上的爭奪,來在草誥制上褒貶,因而由戲謔結怨,影響一生榮枯的。《》水閒談錄》記胡旦事,《步裡客談》、《石林燕語》記東坡事。 胡秘監學冠一時,而輕躁喜況人。其在西掖也,嘗草江仲甫誥云:「歸馬華山之陽,朕雖無愧;放牛桃林之野,汝實有功。」江小字「芒兒」,俚語以牧童為芒兒。又嘗行巨璫誥詞云:「以爾久淹禁署,克慎行藏。」由是諸豎切齒。范應辰為大理評事,旦畫一布袋,內藏一丐者,以遺之,題曰「袋裡評事」。(《》水閒談錄》)東坡行呂吉甫責詞曰:「先皇帝求賢如不及,從善若轉圜,始以帝堯之聰,姑試伯鯀,終焉孔子之聖,不信宰予。」又曰:「喜則摩足以相歡,怒則反目以相視。」既而語人曰:「三十年作劊子,今日方剮得一個有肉漢。」 (《步裡客談》) 呂丞相微仲,性沉毅剛果,身長大而方,望之偉然。 初相,子瞻草麻詞雲,「果毅而達,兼孔門三子之長;直大而方,得坤爻六二之動。」蓋以戲之,微仲終身以為恨。 (《石林燕語》) 也有用到科舉上,聊以自解的,如《高齋漫錄》記徐師川族兄應舉作賦事:徐師川之族兄少赴舉場,試《圓壇八陛賦》,終日不能下一字,乃大書試卷云:「圓壇八陛,八陛圓壇,即圓壇而八陛,又八陛而圓壇……」至今傳以為笑。 亦有用到官場文件中的,如《避暑錄話》所記錢穆父事,《老學庵筆記》記田登事,更為後世通俗典故之一。 錢穆父為如皋令,會歲旱蝗發,而泰興令獨給郡將云:「縣界無蝗。」已而蝗大起,郡將詰之,令辭窮,乃言「縣本無蝗,蓋自如皋飛來。」仍檄如皋,請嚴捕蝗,無使侵鄰境。穆父得檄,輒書其紙尾云:『蝗蟲本是天災,卻非縣令不才,既自敝邑飛去,郤請貴縣押來。」(《避暑錄話》)田登作郡,自諱其名,觸者必怒,於是舉州皆謂燈為火。上元放燈,吏人遂書榜揭於市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老學庵筆記》)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即從之出,但引用的已失本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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