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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拒(2)


  燈熄了,樂聲開始作一個無聊的合奏。用大提琴作領袖,比如一群遊街人喊著頂不討好的口號,雖不討好也不顧一切的盡喊下去。木君照例是對這音樂不加以理會的,就去看前面。燈初熄,一切顯得漆黑,因此所見只是一個輪廓。「就是輪廓也很美,」木君的心怎樣的在短時期系住了這陌生女人,也就非常明白了,木君不知不覺將身略向前移。

  在這樣時間中女人回了頭,木君望到的是一對眼睛。

  這不是全然無心的一瞥,為使木君明白,這女人的回頭,眼睛停在木君的身上約有五次呼吸的長久。

  木君心上有了這樣疑問:「這是幹嗎?」意思好像是不應當。

  但作了一件似乎責任以內的事的女子,對這個再不會有所答覆,頭掉回去重複像先前狀態了,木君即時便又想「這仍然是自己錯誤。」

  才真是自己的錯誤呵,——總而言之今天的事是一件誤會吧,不是自己就是別人,——且看,人家的手又在理頭髮了。

  理髮證明是女人心中有事,木君自信於女子方面觀察結果不會十分謬誤的。這女子,且不止一隻手常在頭上,且第二次的回頭,同時一隻手便垂到椅後。第二次將頭恢復原狀,手卻不即抽回。

  意思是請便,隨意作一點不規矩的事,這便是一個機會。木君先是望左右,望左右,左邊只是一堵牆同十來個空座,右邊則望別人還不分明,就可想而知別人也不能察覺這邊的事了。野心的暴長,使木君無從多所考慮,便低頭。頭一低,自己的嘴便貼在那手腕上了。

  感覺是柔軟以外的微顫。木君聽到的其實是這女人的心跳。然而這冒昧行為,似乎極端的傷了女人所有的自尊心,手即刻就縮回了。因此一來木君也才儼然從阱中仰望天空,奇詫自己的勇敢下躍。而且他見他自己還在向下落,不知何時方能到底,不免稍稍悔恨害怕起來了。不是自己所能作的事,居然糊塗作下了,不問事之幸與不幸,這不安的自覺,是能使自己忽然後退,超過原有地位的。木君自然也如此。他見到女人手一縮回,想起自己胡塗,作了這樣非凡事業,倒以為這徼倖人可作的事,再撒野,那麼別人一喊,事情便全糟了。

  過一陣,女人像不以此為意的神色自如,給了木君以多思多慮,人就難過之至。想到不能再撒野,也就想到就是再來一次也不妨。又想到,即或不高興,也就有那種女人,一直盡一個男子在她身上撒野以後還隱忍不至暴發的,安知道這女子不是這一類有耐心的女子?……他且想到這是所謂暗娼者流。是暗娼,則自己一切恐惶為笑話,再向這女人作很傻的可憐表示,至多只能在這女人心上增加一種輕視。於是他把腳伸到女人座下去,這是認定了對方的人格以後的行為,他以為裝作內行的放肆以外無第二辦法,他這樣作了。

  腳在下面找到了女人的腳,接觸著,木君便如吃過量的酒以後的為一種莫名其妙的歡喜佔據了全心。然而仍然使他在一瞬間將心情變換的,是腳的接觸像終非女人有意,故一觸即如懷恐懼的將腳移開。是隱忍是嫌憎還是害怕?是全然無心的原諒了後面的男子?是故意逗著一個男子來在心上增長若干見識?是……?木君胡塗了,在他意思這腳一離開,事情便是糟。縱對方女子,如所估想的,正是那所謂私娼者流,也許為了這冒昧的行為,便從而放棄這不愉快的一回生意,也是可能吧。想到了這些,他作的事不但認為傷了女人的自尊心,自己的自尊心這時也覺得有了損失,於是腳也不準備第二次的接觸,很羞慚的縮回了。

  雖然這樣作,也不是便可以得到平安的事!

  在女人的行為上細細分析,他想她若不是娼便是瘋子。然而說是變態的瘋人,不如說是常態的娼婦為好。雖然手,腳,全是在一種冒昧行為下退卻了,始終無從遁避的是背影的全部。木君在這背影的玩味上,是決不慳吝自己的興奮的。不能制止的動心,因了二次接觸的欲望向上,過一時,更覺難於制止了。他竭力去改正他的注意力,集中視線於幕上的戲,幕上的戲是一個惡男子抱了一個女人在強迫接吻,在危險中另一個男子來了,女人因此便獲了救,然而女子隨即很自然的同第二男子接吻了。木君把戲文情節全忘卻,只是記到這一男子的接吻出乎甘心情願,那一男子卻雖勉強也仍然失敗,一無所得。

  把自己來比譬,則不知究竟是後者或是前者:作後一個人,實無此自信,明白自己類乎先一個人,而又始終禁止不了自己不向前。是這樣,真只好作著且看下文的神氣期待以後的事實去了。

  他覺得最好是待下去了,就暫時如久病的人等候一個必然的轉機日子一樣,也暫時能夠忘了眼前病所給他的一切糾纏。

  這樣一來一切事又儼如看得異樣分明了。把自己,作成冷冷的心腸,一面不忘記使這女人明白是願意同她要好的樣子,一面又不十分餓,盡這女人把那最後的戲扮演下去,則他所得決不是僅僅這一點。木君既然把心決定了,那雙手,自然就有膽氣擱到前面的靠背上了。他把手輕輕叩那椅背,進一步撒野。

  女人在約略兩分鐘以後才感覺得這行為,——不,她是無論如何不會比木君更穩定更不在乎的。先是正若無可奈何,裝不理。到後回頭了,若生氣嗔了模樣,然而這在木君心上明白不是拒,很明白了。一個女人被人這樣頻數無理麻煩,又柔弱不欲生事,則用這一嗔行為作手段,抵拒外來的包圍,當然在事理之內。然女人若是另外一種女人呢?譬如說,女人是姨太太,是妓,是雖非鬻身為業卻天賦了性的強富氣質的女子,那當然這一嗔是又當別論了。女人中,除了于性欲全無所意識的少女外,凡是這樣嗔著面前的男子,這嗔就仍然免不了反應著一種動心的情緒。只怕男子是一分不及格的一個莽男子,此外這用作「拒」的結果,多數是反而給了男子以前進的引誘,而自己也就在這嗔上無意識潛植了對男子動心的原由,因此兩人便都明白這只不過是更進一步的行為罷了。

  女人的嗔,木君所知道的,不過是從回頭時的迅速,與在黑暗中的眼光全然凝固,以及返身時又略略籲氣數事上綜合所得。究竟女人的心,是正為這事起著怎樣的波濤,那木君可說是全然茫無所知。

  說到心,他自己就不很分明自己是在怎樣維持怎樣變化的。先是怕,轉到灰心,又從全然類乎兒戲的一次接觸中將欲望提起,仍複回到決然斷然的固執向前。這決然斷然,是就可以維持到戲的最後一本麼?木君是不敢再來決然斷然說的。並且不能全然忘卻的是以外的人。在休息期間,所謂外來人者,若居然不缺少這樣勇敢呆子,強坐在左右,作著那通俗抄骰子一流搗亂事,那就非將全部心情變換不可了。或者這是娼,一個娼決不至於無一個相熟的男子在場,讓這男子匿笑著,望到自己同女人走去,也是木君不能忍受的羞恥。(與其盡這樣人用了僭先的神態相對付,那又不如不近這女人好了。)

  「總之自己不得太任興,學作一個壞人,把這事當成一次無傷大雅的玩笑,到最後,不妨自私一點。」所謂自私,木君想到的解釋,是若果下場情形不壞,不妨隨了這女人走,學學那在別人作來當成平常事的跟梢行為。至於這樣學過後,怎樣同女人在一塊,怎樣同女人談到一切野話,怎樣過夜,以及此後又怎樣對付這女人,木君是完全不曾想到的。多想想,也許人又無端苦惱起來。但連這些也不想到,那前途也就真渺茫得很了。在這裡,似乎免不了應當對木君有一句稱讚,這個人真是一個不切實際的人!

  當這不切實際的木君,又來心跳,又來惶恐無所措手足,已經是休息的字幕映過,戲場的燈已明的十點半了。

  全場吃煙的人將所吐出的煙霧結成一大團,差不多每一個人的頭髮同衣衫皆有為煙味浸透的災難,於是木君逃出去,到門外去站。站到門外的木君,為冷風一吹,人也清楚許多了,他於是注意到今天天上的月,從月上想起在淡白幽雅的月光下同一個女人挨著低頭走路的趣味。這樣一件平常事,差不多每一個年青大學生全有分的,在木君看來,則竟像比成天坐了汽車拜客還與自己身分不相稱,說來竟不容易使人相信的。

  「沒有言語,只是這樣並排低頭在月下走,四顧無一人……無人也不是便給了多少其他方便,只不過是因此可以更沉靜,更使人領會這月與人與情景的美。」木君這樣想。

  這樣想,望天空,藍藍的天空斜西正懸貼了一個圓圓的白月,冷冷的風來去如有腳。(景色是這般相宜!)木君茫然了。把女人找來,便湊成了這夢的全體。但是即或怎樣自私,不顧忌一切,設法要這眼中女人同自己在一塊地方,是作得到的事情麼?同如此陌生男子在一處,雖自己怎樣矢忠矢信,女人能夠放心麼?

  「不放心,直截拒絕了,用著生氣到快要叫人的神氣拒絕了,於是我一個人懷了這痛心印象到月下去玩味,這也好。」木君如此想,就走進戲場,預備坐下來找那丟臉機會。

  剛在門邊卻碰頭了,女人也若計量到同樣一種事,人由內中出來了。在門口大燈下正正的一面,使木君變成了奴隸,腆然不管旁人如何,跟了女人就走。

  先是女人雖然在門前見到了木君,大致不猜想到他會跟出來。她所預備的,也似乎只準備在見見木君一面,兩方裝成無意的碰頭,其他無所冀。因此一來到了坪中的一對,又即刻不安起來了。木君很惶急,女人竟更難於處置,她只再看了看木君,就又返身走回戲場了。剩下的木君是木立著,低了頭望自己的影。

  似乎一切完全了。實際木君是有所得,至少比先前更了然女人于自己的注意了。但他為這期待心燃著熊熊的火,不可耐。他同她,不約而同,各人在所站立地點再進了一步,心的距離是近到可以摩撞了,因此他更相信。他的木然獨立只是他的驚訝過甚。一切比希望中懷著的接近還接近,女人竟是這樣一個女人,木君以為這簡直是夢了。

  他直到後場燈光已熄音樂開始時才再進去,仍然坐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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