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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拒(3)


  這時女人又回頭,用手扶了女人座位椅背的木君,方以為這手或將為另一隻手所按,然而女人不過用眼睛輕輕的按捺木君的心一下,人各規規矩矩坐定了。

  這裡若是說,後場這一點鐘光景,木君的情感,是怎樣的將自己提高到天上,又沒擲到泥淖中,加以腳踹,過於瑣碎了。天意(至少是魔鬼意)使他有這樣一種遇合,他沒有違反這司運者調排,雖不習慣於這新事業終於在散場後他又讓她引了自己走出戲場了。橫在面前的是車,車夫則站在一旁討論價錢,女人從車陣中走過,邁著腳,懷著「你大膽就跟來吧」的心情在前,木君也懷著「我來了看你把我怎樣」的心情在後,不到一會兒,便如木君先一點鐘時所希望的辦法,兩人在冷冷靜靜的長安街大路邊走著了。

  兩人向東行,天上的月在偏西,因此影子在前。人是一前一後,雖一前一後,影子卻先人而走去,所以在前面女人決不會不明白後面跟得是一個俘虜。跟來了,仍然不敢並排,也不敢說話。說不敢,不如說不好意思,木君是真不好意思的。他不能趕上前,又不能說「請放慢一點」為靦腆。其實女人也正不好意思讓一個男子並排,只打量「若是你要我,你就值價點,大膽點。」她自以為這樣不拒絕已經就是歡迎這並排了。

  這時還有什麼害怕?站街警察是為了站街,他決不會注意到這些事。而且他看過太多了,那一天晚上就缺少這樣一對一對打戲場出來的年青人呢?其餘的人呢,則他就有他自己的同伴,不會更分心來照顧此外的不於己的事。

  木君先是與女人同走,至少有兩步半距離。留下這兩步半距離,正儼然如特為防備女人驟然返身捉人時逃走的從容地步,一面又自然還耽心到其他人的認識。耽心在戲場中的熟人,先是不作聲,到此卻也偷偷跟下來,驟然的露面,自己將無地自容,於是木君惶急不安的望前後。這結果,是意外的結果,所望到的遠近全是並排行,把影子也並排陳列到地面,木君於是又為了一種「不並排行反而給人疑心」的恐懼,將與女人距離更縮小了一步,鼻的氣息已經可以直觸女人的頸脖了。

  女人似乎因此快了一步,仍然欲保持原有地位。

  木君又快,仍然成為一步半間隔。且稍斜,思想再走十步決然就能並排了,並排時則可以望這女人的神氣,定自己禍福。

  然而走了二十步,還是同先前一樣。木君腳步稍快女人就趕緊一點,到木君頹然欲止步時女人的腳步也放緩了。女人是比木君更靦腆的,然甘心情願的表示,已在行為上曝露無遺了,他所需要的只是一個真男子。所謂真男子者,是在這時節,再也不須遲疑,就上前,就說話,就握手或攬定了腰。也許這樣一來女人的心更不安,欲掙脫也有之。但這便是女人的需要,即或由女人逃遁從此更維持了原有狀態,女人是更願意作男子的再來侵迫,也非常明白了。可是木君不是這樣多勇敢的男子,因此只好單成行走到東單。

  東單的路是兩條,有了兩條路,分手的機會到了。木君再怯則只有取與女人相反的一條路,女人心怯也只好盡木君先走。

  將近十二點的東單,已經不是早九點菜市熱鬧喧闐的東單情景了。一些黃黃的燈,掛在各個電線木柱上。電車軌道轉彎處發著一線烏青的光。兩個警察並立在街中心低低悄悄談著話。傍東馬路邊停了有三部洋車,卻只見兩車夫。……天上的月將一些傍西路邊的電杆影子橫畫在大街中央,人走過去似乎都很小心邁過這些粗大影子。

  兩人皆知道這時再不能如先前避讓了,若無一方法將情形稍變,則結果便只有叫車,各自回家。

  木君是願意回家的,因為至少省得這懸著的心無法安置。可是當然他不會在機會以內找離開女人的方法,因為這又似乎更近於蠢。

  女人遲疑著,等候木君說話,這算規矩之至。料不到當面的木君是不講規矩的人,他還只希望女人開口問他!相差只是誰先開口,女人若先說,「好,我們再見吧,」那木君就有話說了。反之木君若說,「我送你小姐到家,是不是一個辦法?」女人也就可以從這話上找出機會謙虛以及勸駕了。兩人不先開口,兩人都隱約怨著對方;木君尤其是。因為他以為至少女人是有過這樣經驗的人,有過這樣經驗,一面又看得很清楚對面男子是怎樣一個無用男子,不先說話把機會失去,自然責任應由女人擔負了。

  時間雖然不過一分鐘,在這樣對抗的形勢中,木君想到各樣自己可憐處。自己的柔弱,是雖壯了膽來說話也說不出口的,何況其他更撒野的舉動?既然這樣無用,胡胡塗塗又居然跟到了這地方,他真想走到街警身旁去問路,請他告知回家方向的奇怪打算了。

  請你們相信,在這裡的木君,決不是在戲場中的木君膽怯了,他實在不怕誰了。他想說話,話語像極多,至少這話夠得上寫一個獨幕劇,——一個獨幕劇上愛情中的男子所有的精彩透闢的話語全供給得下——只是他口澀。一方面為這忽然啞喑恨著自己,一方面他又決不饒恕面前的女人無言語的局面。

  怎麼辦?能說話就成了。木君說話了,終於大聲的說話了,他叫車,問車夫拉十四條胡同中間要多少錢。原來他決心回家了。

  女人望木君,出奇的望,隨即向北走,於是叫車的木君,就不顧車夫所說的價錢如何,又跟到女人身後走去了。在這樣情形下走著追著,街警看來是全不疑心這一對人是陌生的。木君趕上了女人,女人腳步便慢了,他們又恢復了兩步半距離的形式,慢慢在東單大街馬路沿走著。

  木君覺得這樣辦法至多走三分鐘就會將局面全變,也許是在這樣月光下作著怎樣傻事,也許自己就入了別人的家裡,也許……他很苦,心為著什麼東西壓緊,描摹不出。

  一面,人格的——或性格的仍然反應著那「且看你怎麼樣」的樂天自由觀在心影上,他以為作副兵作到頭來就自然有結果。所謂仙人跳,那樣習聞的故事,還不完全在心腔子外,然而女人是這樣一個好女人,引他下阱他也將從容不迫的順她意思作去了。到此時,那怯弱的,喑啞的無用氣質,木君且在心上引為「只有這樣對付這女子為好」的身分適當的處置而快意了,他以為這樣發現女子的心為一種無論如何比損失還多有所得的工作。

  當他忽然看到自己的行為是一種與輕薄完全離開的行為時,他不知不覺同女人並排了。他們就這樣並排的從街的西邊逾越到街的東邊,在街中心時他望女人,女人低了頭不敢抬起。他向前,女人便退;他退,女人複向前,他們誰是在誘誰是在拒原很難于清楚的。兩人一退自然就分手了,一人之中下了決心也就完了,如今是兩人一進——原來一到街東,兩人同時望對方,在這樣情形下的木君,心跳得利害不過。他不逃,她也無逃意,望了很久。

  到後女人籲了一口氣,擺擺頭,意思像說「你這個人歪纏本事真好,」也似乎說「你這可憐的無用的人,居然也來了!」

  木君說,「我愛你。」這話其實只有他自己聽到,女人是決不至於如此耳聰的。其實他自己也不曾將這話聽清,因為自己在這時還不敢將身靠近女人一點。

  他記起在電影上看到的無數擁抱女人的方法來了,而且每一個方法都像自己不必怎樣練習也可以學到適如其分,使女人非常受用。他又記起別的一些情節,譬如說,街的另一端,有一個惡漢走來,漢子是高大絕倫,站在面前便如一座小山,……他預備的是怎樣一拳打中這惡漢的下顎,且一腳又恰巧踢在那突著的大肚上,於是,惡漢倒地,從而消失,女人在驚駭中為自己所抱,眼睛閉好,承受這當然的一吻。然而這惡漢並不曾出現,警察又不曾將酒吃醉有攔路行為,木君倒不明白應如何與女人把身體並在一處的辦法了。

  女人是不動。雖不能再視木君,但實在是正等候木君的動作。她明白站在一旁的木君人的無用,但她不能把一個男子應有的頑皮身分從木君人格上塗去。她算計她作的事已到了頭,一個女子引誘男子的本分內事她全作了,他再不來一點手法把局面改變,則只能怪他自己不會享福。遇到這樣太無男子氣的人,在女人是很苦的,但木君不是體會到這心情的人,雖然作文章時還常常憐為人稱道分析女子心理頂精細。或者,女子的心理太精細,分析到後仍然失敗,所以這時的木君就窘著了吧。

  木君在無可如何中,又從女人的右邊走到左邊,女人左邊比右邊多一朵綢制大菊花,這菊花可以給一個聰明男子利用貢獻五十句諂媚言語,卻不能給木君以一絲一毫幫助。

  他想,「把這花拿走吧。」動手自然是不能,然而手到女人身邊了,不知放在何處為好。

  女人以為木君是想握手了,不抬頭,很惶恐的交付木君一隻左手。只一握。木君卻放鬆了女人的手,他的感覺是女人的心同手皆作微顫,而柔軟,溫暖,膩,是此外的事。

  …………

  這樣,木君自然就有跟陌生女人進總布胡同的理由了。

  香玉胡同是總布胡同東的小胡同,這時的月是不因為胡同稍小就不照顧的,所以木君在進女人的大門以前,雖忘了自己是怎樣的人,雖忘了女人是怎樣的人,但望到地上分明的雙影他覺得這才是自己曾作過男子的一點小小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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