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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拒(1)


  懷著「總之來也把我無法」的儼若很有把握的心情,木君邁進了北京城香玉胡同的某某家第一個門限。

  人是被引誘來的,一面為了一點好奇,一個不經過女子好處款待的莽男子的好奇。

  望到那很苗條很柔軟的背影,在心中起了小小的爭持,從頭到尾已有三個鐘頭了。先是「小小的」,到後也可以說是「大大的」了,這漸進的滋長,變化,與欲望兇猛的向前,是仿佛為了天意開這樣的玩笑而起,她別的地方不坐,獨坐在他的前面的一列,而且正對。

  習慣中來在劇場中的木君,是依稀為了戲以外之什麼而來的,也像是因此一來總得了一些什麼而回,回家去便與上半日住在家中不同。悲哀或歡喜,說不定,總之一入劇場能將他的心從這一個境界搬到那一個境界,是最顯然不過的。這之間,戲文的好壞,固然能夠為一點力,最多還是那說不分明的所謂「什麼東西」。看看女人的臉,聽聽女人的笑聲,看紳士封翁模樣的人來到此種地方,盎然陶然的神氣,與那作姨作小的賣弄妖姿,怎樣給了浮蕩儇薄男子的心馳機會,全是能給木君拿回家去玩味以及當場享受的。其實所謂木君者,是無聊人,是聰明青年男子漢與道學家兩者皆可拿來鄙夷作趣的一種無用人,單是這看戲心情,就夠了。

  在人前,他是似乎認為也不須乎怎樣掩飾自己這行為的。自己作自己的事,不一定要人來同情,也不注意人的戲弄。他以為自己既不怎樣妨礙了旁人,大致旁人也不一定要在這類乎放蕩的行為上加以多少批評才是。然而,無可免避的,是仍然要聽到一些「正義」「公理」的責望,別的人,對於這「內行不脩」儼然引為是他自己事那樣。為了這個,木君是很窘的,他覺到這世界上,自己真可憐。沒有愛,沒有友情,也沒有所謂切齒,人是人,我是我,是雖然也不免寂寞,到底還可以在獨行獨睡中找到人我間另一種關係,因而能將生存氣概保留的。至於既然這樣與世界上一切人漠然淡然,如為所棄所忘,而另一面糾紛則是妄誕之責備,覺得人是處處很可憐,那所指的有時還不止是自己一個,且把人類也看成這模樣了。

  雖然好像這行為皆為自居于師友這樣人誤解了,他一面受窘,一面還是作他自己所要作的事。因為所損失的還是不及所獲得的東西多,木君到戲院去是只好當成習慣了。

  在那不宜於露頭露面的偏座間,他有他的地位,(拿戲院來擬人格,他是常常不期然而然能若有所悟作出微笑的。)他那樣毫不拘束的四望在另一狀態下所有的一切戲,他覺得偏座不甚相宜時,又插進人的群中去。一些和氣臉色的招呼,一些極其瞭解對方的頷首,一些謙卑,一些諂媚,一些體貼的微笑,與意見相同的撫掌,凡是木君生活中所不有的際遇,他全可以在一種旁觀下得到。把印象,咀嚼代替了自己所要而不能得的生活,這就成立了木君為自己可憐那話語的理由了。

  在先是業經說到他當邁進那私娼家門限一步的心情了,在他怎麼樣有這樣決心,忽然會作出這不凡壯舉,只有天知道。但事情經過是這樣——

  仍然是到了那極所熟習的戲院,把預先買好的連票從那很相熟的胖子售票人手中換了入場券紙,點點頭,作著那同有禮貌的熟市儈「再見」的知照,就進了那入場小門,自然而然向那老地方走去了。

  時間早,還不到九點,人卻很多了。坐下了身子以後,開始望四方,排列極其整齊的三大行硬木坐椅,各處全點綴了人。人中的年青女人,比如果中的橘子,最燦爛的給人以注目機會。見到橘子的色則仿佛橘的香也得到了——女人的色香,木君便也從這秩序上依約領會到了,他於是在橘子中選擇橘王。

  照例是在心上起了淡淡的哀感,覺得戲是已經開了場,而來看戲的只自己一人。客觀的所見,是別人全都如此將自己整個的扮演喜劇的一角。全都似乎明瞭來到戲院的意義,不好意思稍稍在臉上露出所有生活的勞苦與憂鬱。人人把《入院須知》背熟,來此義務是歡喜,是展覽自己生活的健康,是學習人類生活較高尚的努力。木君看出自己的無分,雖然不妨在心裡說,「這是戲,扮演不能,看看也就好,」然而人心是同樣的血與肉做成。所謂血與肉同樣作成這心,要這心全然疏忽了實生活的俯就,向渺茫的路上走,那終辦不到,也是實在情形吧。機會只成就了木君在各樣人類生活上去體會,而木君者,下意識終不忘平凡是作人的好處。要平凡,自己終無力擲向平凡,與人間味接近,這悲哀情緒,是正又像永遠潛在心的某一角,一遇到這樣情形,便引緒抽端,要抑制也無從抑制的。

  然而仍然不能走(也不認為非走不可),像呆子,舉目望四方,是木君所事。

  ……人間的歡樂,原是沒有天秤可以稱量的多,單是這一個戲場就如此。……是這樣想,便反省自己,自己全無分。

  這人所有的,是什麼?一個大學文科生,因了沒有把例課念及格,就在三年級上被學校除了名。因為家中無錢供給這樣一個成績壞的人讀書,就索性不再找學校進。因為無親戚,就不能作官也不能作教員。因為性格孤僻,怯弱,以及病態的自視渺小,就好像不拘作什麼事全顯得無用。至於在革命成功儼然清一色的社會中,為人呐喊喝道歌功頌德成天各處去歡迎偉人既不能,作一順民有時也像心不甘,這不知謀生的吃虧處,當然便算是被聰明人所諡的落伍人了。這落伍者生活的辦法,倒是為了大學文科學生的原故;他靠作小說賣到各處,在北京呆了下來。因此說到他所有的話時,他只能說有一隻寫三塊錢一千字的右手。

  仍然應當說是在這世間並不缺少恩惠這類事,所以木君這一隻右手,不久便為一些書賈市儈賞識了。把右手來為這些「文化運動家」作工賺錢,木君便也因此有了吃飯穿衣住房子機會。雖然在這樣工作下免不了有「檢選」「挑剔」的磨難,但很明白的是究竟能幫同他們賺錢,所以縱不能說「很舒服的活下來,」總之是「活下來了。」能夠呆在北京以外還能常常到電影院一類地方,那當然還應說是文化運動者的恩惠!

  一面看戲一面想,木君是在想到人間歡喜自己伶仃以外有時也想到這各樣人給他的恩惠的。金錢以外的恩惠,所謂同情者,何嘗自己全無所得?所得同情終不是像在戲場中別人一對一雙的受用,所以就淡焉置之。

  ……縱或是承情得到書賈市儈的吹,不吝其廣告費用,就為了這幫助,在每一個讀我作品的年青人心上都有著那敬慕與憐憫,有這樣十萬的同情的心,敵不敵得過一個女人誠心歡喜的來陪到我坐一會兒呢?十萬的數目,誠然是頗大的一個數目了,然而把這同一個雖不怎樣十分出色而是年青的女子陳列在眼前,我將選那「一」。就是百萬也罷,終不及一樣實在的具體的情分啊。

  想到女人是怎樣好,不如說想到女人是怎樣奇怪。許多事,從木君眼中看來,全是奇怪之至;女人則似乎更是一樣奇怪東西了。

  若是正這樣想到女人的可異時,恰恰面前來了一個女子,那木君,便將「想到女子」改成「想到這個女子」了。於是詳詳細細來看這女人特有的美,於是隨即在這女人身上作出那荒唐不經的夢,於是……,在往常,是曾經常常有這樣事發生的,遇到這樣事時不能分出這是幸或不幸,總之到後是非常自苦。但幹嗎一定說往常,如今不是正又來了一個女人麼?

  女人來得並不是突然,人固有因另一目的,歡喜選擇偏僻地方的自由,如木君一樣其人者。然而不得不給木君稍稍驚訝的,是這女人不偏左不偏右,恰坐在他的前面。前前後後全尚空空無人,致非常容易為人疑心到是相邀相約而來,然而久看情形又不對,遂照例不免有著那無聊漢子們小小的嫉心。然而這是無法的事,女人把座位這樣選定,木君不至於逃往他處的。見一個好女子獨坐,自己鑲到女人身前左右空處去,這事是這怯漢子不敢作的。至於禮儀送上門,那沒有摒絕理由。因為單看女子背影也頗美,木君是不在看清女人的臉也就略略心動了。

  ……感謝天,來了這樣一個年青女子!

  戲院壁上的鐘響過了九點,來的人,也越加多了,出木君意料之外的是這女人並無所候。又過了五分,也無所謂莽撞漢子一個,來與女人並排坐下的事。從女人全不回頭那模樣著想,則尤可相信這只是「單刀匹馬」。不多思量一切,只望到,面前的是一個單身女子,這於木君是可引為幸福了。

  燈光在頭上,明朗與白晝無異,從燈光下放肆的向前望,是不必在心上負疚恐人笑話的。視線不旁及,則所見到的,是一個長長的頸子,與一個新式短髮蓬鬆頭。頸下是肩,托了白麻紗的衣,從衣下可以領會到身體柔和的線。人的美,與年青,那是單是從背面這樣看來也可以分明的,所以木君全不疑惑,便斷定這是應當歸入是給他煩惱的一流女人中的人了。

  女人低了頭,看那手中一張本劇說明,然而似乎又不曾在看,像來此地方是陌生,想借此掩飾自己不安心情的。因為看了多久時間,從後面座隙略窺一二的木君,卻望到女人所看的,是專登載廣告的一面。

  木君願意得到一個機會,看看女人的臉。但太不聰明的人,是雖秉懷著頂小願望也無從達到的。他只想,或把自己座位挪左挪右,那就算是頂簡便的一種辦法了,然而懷著怕前面人明白這用意時的憎嫌,他始終就不敢移動一寸。

  不過仍然有著那很好機會看清楚前面人的臉子,或者說,所看到的是眼,鼻,眉,口,——因為女人隨即從懷中掏出了鏡子,有意模樣把這些一部分繼一部分給木君從鏡中見到了。見到了這些的木君,心越發怔忡不寧。

  他回顧自己,是這樣落魄形象,全無理由與女人要好,則所謂垂青事是不會落在自己頭上也很分明了。他因此制了心的放肆。

  女人也像知道這一面是怯漢子了。自己同樣是在勉強的不自然的情形下用手抹頭上的發,向後攏。那白白的手,在黑髮上顯出全然的美的勻稱,在木君看來,乃不是肉也不是骨所成,只是一種想像的東西所雕就。木君是好奇,剛才說過了,這手便是奇物之一,適宜於從這東西上作一切精緻富麗的聯想,以及大家所說的「崇拜」的傻行為。捏一下或咬一口,同樣將給木君以一個愉快,他且想褻瀆這手的尊嚴,要它永遠與一種荒唐的夢聯合在一處,以便從這淨白的手的印象上找到一樣不端方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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