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雨後及其他 | 上頁 下頁
有學問的人(2)


  他笑他自己不濟。這之間,不無「人真上了年紀」的自愧,又不無「非呆不可」的自動。

  她呢,知道自己一句話可以使全局面變卦,但不說。

  並不是故意,卻是很自然,她找出一句全不相干的言語,說,「近來密司王怎麼樣?」

  「我們那位太太嗎?她有了孩子就丟了我,……作母親的照例是同兒子一幫,作父親的卻理應成天編講義上實驗室了。」

  話中有感慨,是仍然要在話上找出與本題發生關係的。

  女人心想這話比一隻手放到肩上來的效力差遠了,她真願意他勇敢一點。

  她於是又說,「不過你們仍然是好得很!」

  「是的,好得很,不象前幾年一個月吵一回了。不過我總想,若同她仍然象以前的情形,吵是吵,親熱也就真……唉,人老了,真是什麼都完了。」

  「人並不老!」

  「人不老,這愛情已經老了。趣味早完了。我是很多時候想我同她的關係,是應維持在戀愛上,不是維持在家庭上的,可是——」說到這裡的天福先生,感慨真引上心了,他歎氣。不過同時他在話上是期待著當成引藥,預備點這引藥,終於燃到目下兩人身上來的。

  女人笑。一面覺得這應是當真的事,因為自己生活的變故,離婚的苦也想起來了,笑是開始,結束卻是同樣歎息的。

  那麼,一面盡那家庭是家庭,一面來補足這缺陷,重新來戀愛罷。這樣一來在女人也是有好處的,天福先生則自然是好。

  女人是正願意這樣,所以盡天福先生在此時作呆樣子的。

  她要戀愛。她照到女人通常的性格,雖要攻擊是不能,她願意在征服下投降。雖然心上投了降,表面還總是處處表示反抗,這也是這女人與其他女人並不兩樣的。

  在女人的歎息上,天福先生又找出了一句話,——「密司周,你是有福氣的,因為失戀或者要好中發生變故,這人生味道是領略得多一點。」

  「是吧,我就在成天領略咀嚼這味道,也咀嚼別的。」

  「是,有別的可咀嚼的就更好。我是……」「也總有罷。一個人生活,我以為是一些小的,淡的,說不出的更值得玩味。」

  「然而也就是小的地方更加見出寂寞,因為其所以小,都是軟弱的。」

  「也幸好是軟弱,才處處有味道。」

  女人說到這裡就笑了,笑得放肆。意思仿佛是,你若膽子大,就把事實變大罷。

  這笑是可以使天福先生精神振作來幹一點有作有為的大事的,可是他的頭腦塞填了的物理定律起了作用,不准他撒野。這有學問的人,反應定律之類,真害了他一生,看的事是倒的,把結果數起才到開始,他看出結果難於對付,就不呆下去了。

  他也笑了,他笑他自己,也像是捨不得這恰到好處的印象,所以停頓不前。

  他停頓不前,以為應當的,是這人也並不缺少女人此時的心情,他也要看她的呆處了。

  她不放鬆,見到他停頓,必定就又要向前,向前的人是不知道自己的好笑處糊塗處,卻給了「勒馬不前」的人以趣味的。

  天福先生對女人,這時像是無話可說了,他若是非說話不可,就應當對他自己說,「誰先說話誰就是呆子!」他是自己覺得自己也很呆,但只是對女人無決斷處置而生出嘲弄自己的理由的。在等候別人開口或行為中,他心中癢著,有一種不能用他物理學的名詞來解釋的意境的。

  女人想,同天福先生所想相差不遠,雖然冒險心比天福先生來得還比較大,只要天福先生一有動作,就準備接受這行為上應有的力的重量。然而要自己把自己挪近天福先生,是合乎諺語上的「碼頭就船」,是辦不到的。

  我們以為這局面便永遠如此啞場下去,等候這家的女主人回來收場麼?這不會,到底是男子的天福先生,男子的耐心終是有限,他要說話!並且他是主人,一個主人待客的方法,這不算一個頂好的頂客氣的方法!

  且看這個人吧。

  他的手,居然下決心取了包圍形勢,放到女人的背後了。

  然而還是虛張聲勢,這只手只到沙發的靠背而止,不能向前。

  再向前,兩人的心會變化,他不怕別的,單是怯於這變化,也不能再前進了。

  女人是明白的。雖明白,卻不加以驚訝的表示,不心跳,不慌張,一半是年齡與經驗,一半自然還是有學問,我們是明白有學問的人能穩重處置一切大事的。這事我們不能不承認是可以變為大事的一個手段啊!

  天福先生想不出新計策,就說道:

  「密司周,我剛適間說的話真是有真理。」

  「是的。難道不是麼?我是相信生活上的含蓄的。」

  「譬如吃東西,——吃酒,吃一杯真好,多了則簡直無味,至於不吃,嗅一嗅,那麼……」「那就看人來了,也可以說是好,也可以說不好。」

  「我是以為總之是好的,只怕沒有酒!」

  天福先生打著哈哈,然而並不放肆,他是仍然有紳士的禮貌。

  他們是在這裡嗅酒的味道的。同樣喝過了別的一種酒,嗅的一種卻是新鮮的,不曾嗜過的,只有這樣覺得是很好。

  他們談著酒,象徵著生活,兩人都仿佛承認只有嗅嗅酒是頂健全一個方法,所以天福先生那一隻準備進攻的手,不久也偃旗息鼓收兵回營了。

  黃昏的確是很美麗的,想著黃昏而惆悵,是人人應當有的吧。過一時,這兩人,會又從黃昏上想到可惆悵的過去,象失了什麼心覺到很空呵!

  黃昏是只一時的,夜來了,黑了,天一黑,人的心也會因此失去光明理智的吧。

  女人說,「我要走了,大概密司王不會即刻回來的。我明天來。」

  說過這話,就站起。站起並不走,是等候天福先生的言語或行為。她即或要走,在出門以前,女人的誘惑決不會失去作用!

  天福先生想,乘此一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他還想像抱了這女人以後,她會即刻坐沙發上來,兩人在一塊親嘴,還可以聽到女人說「我也愛你,但不敢」的話。

  他所想像是不會錯的,如其他事情一樣,決不會錯。這有學問的上等人,是太能看人類的心了。只是他不做。女人所盼望的言語同行為,他並不照女人希望去作,卻呆想。

  呆想也只是一分鐘以內的事,他即刻走到電燈旁去,把燈明瞭。

  兩人因了燈一明,儼然是覺得燈用它的光救了這危難了,互相望到一笑。

  燈明不久,門前有人笑著同一個小孩喊著的聲音,這家中的女主人回來了。

  女主人進了客廳,他們誠懇親愛的握手,問安,還很誠懇親愛的坐在一塊兒。小孩子走到爹爹邊親嘴,又走到姨這一旁來親嘴,女人抱了孩子不放,只在這小嘴上不住溫柔偎熨。

  「福,你同密司周在我來時說些什麼話?」

  「哈,才說到吃酒。」他笑了,並不失他的尊嚴。

  「是嗎,密司周能喝酒吧?」女主人仿佛不相信。

  「不,我若是有人勸,恐怕也免不了喝一口。」

  「我也是這樣——式芬,(他向妻問)我不是這個脾氣嗎?」

  女人把小主人抱得更緊,只憨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