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一個女劇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
六 配角(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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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的話太動人了。你為你自己的話常常比別人還要激動,因這原故,你說話總是選擇那純粹的語言,有力的符號。 你是個不折不扣的藝術家。」 「你的意思以為我總永遠不象你們所要的女人。男子都是一樣,我知道什麼是你們所中意的女子。受過中等教育,有一個窈窕的身體,有一顆溫柔易感的心,因為擔心男子的妒嫉變成非常貞靜,因為善於治家,處置兒女教育很好,……女子都是這樣子,男子自然就幸福了。你們都怕女人自己有主張,因為這會使你們男子生活秩序崩潰的主要原因,所以即或是你,別的方面思想能進步了,這一方面卻仍然保留了過去做男子的態度。」 「我完全是那種態度嗎?」 「不完全是,可是那種態度你覺得習慣一點,合適一點。」 「或者是這樣吧。」 「若不是這樣,那這時就照舊同我到××去,轉到我舅父那裡吃飯。」 士平先生微微笑著,說,「不,我要一個人想想,是我的錯誤還是別人的錯誤。我要弄清楚一下,因為這件事使我昏亂了。還有,我要得到我的自由,就是不讓你征服或玩弄。」 蘿也微笑的點首,說,「這是很對的,士平先生,我們再見。」 「好,再見,再見。」 蘿走了,又回身來,「士平先生,我希望你不要難受。」 士平先生就忙著跑出來,抓著了蘿的手,輕輕的說,「放心罷,不要用你的溫柔來苦我,你的行為雖是你的權利,可是我不比那個憂鬱的周,生活重心維持在你一言一語上。」 蘿於是象一隻燕子,從廊下消逝了。 在校外她碰到了那三年級學生,這顯然是有意等候到這裡,又故意作為無意中碰到的。年輕人的狡計,蘿看得非常明白,那大學生想說出一些預備在心中有半天了的話。一時還不能出口,蘿就含著笑意說,「密司特周,到什麼地方去?」 「到××想去買點東西。」 「那我們同路,我也想到××去買一本書。」 「士平先生……我同他說了許多話,他是個很好的人,是不是?」 「天下這種好人不少!」 「我敬仰他。」 「是的。這種人是值得敬仰的。不過每一個人也都有值得敬仰的地方,或者是道德學問,或者是美,或者是權力,或者是誠懇,你說是不是?」 「是的。不過——」 「怎麼樣,你不敬仰美嗎?」 「……」這男子,做著最不自然的笑容,解釋了自己要說的話語。 兩個人,一個是那麼自然隨便,一個是那麼拘束緊張,把話談下來,到後公共汽車來了,兩個人又上了車,到××去了。 下午四點鐘左右××路上的百壽堂雅座內,這密司特周同蘿,在一個座位上吃著冰水。 望到那每一開口微微發抖的薄薄嘴唇,望到那畏縮而又勉強做成的恣肆樣子,蘿覺得有些可笑。這是一個拜倒裙下的奴隸,沒有驕傲,沒有主張,沒有絲毫自我。在一切獻納的情形下,那種惶恐的神氣,那種把男性靈魂縮小又複縮小的努力,誘惑到驕傲的蘿,使她有再進一點看看一切的曖昧欲望。 她說,「密司特周,你不是××嗎?」 那學生,此時上的課是最新的一課,他什麼話都不知道說,只是悄悄的去望坐在對面的蘿,聽到蘿問他的話了。就匆遽的答,「我不是,我不是。」 蘿說,「為什麼不加入?士平先生是的,你知道嗎?你們學校有許多同學也是的。大家來使社會向前,毀去那阻礙我們人性的籬笆,打破習慣,消滅愚蠢,這是只有××可以做到的。大家成群的集中力量來幹,一切才會好。」 「蘿小姐相信這是做得到的嗎?」 「為什麼信仰都沒有?年青人沒有信仰,缺少向不可知找尋追求的野心,怎麼能夠生活下去?」 「許多人也仍然活著過日子!」這大學生因為見到討論的人生問題,所以膽量就大起來了。他仍然是那種怯怯的微帶口吃的補充了這個話,「他們是快樂的。」 蘿聲音稍大了一點,「是的,那些蠢東西,穿衣吃肉讀英文,過日子是舒服而又方便的。我不說到他們,因為那不是我要注意的。我是說有思想的年青人,有感覺的年青人。他們的個人主義是不許其存在的。悲觀,幻滅,做傷心的詩,歡喜戀愛小說中的悲劇人物,完全是病態。他們活到世界上,自己的靈魂中毒腐爛了,還間接腐爛到他身旁的人。」 「可是我不能信仰什麼。」 「那你為什麼還信仰演劇?」 「因為是藝術!我歡喜演戲,我歡喜它,也就信仰它。」 「可是藝術也帶在那大問題裡一起存在的。你歡喜演戲,卻不能去到大舞臺陪李桂春打斤斗。你還是信仰新的,否認舊的。為甚不去同那更新的接近一下?」 「我不想去。我什麼也不想。我看過一些書,什麼是應當,什麼又不應當,我都懂得一點點。可是我不習慣人多的事情。 我自己常常想,世界那麼樣熱鬧,好象我都無分,所以我有時就想到死了一定會好點。」 「為什麼一定要死?每個人都活的莊嚴意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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