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一個女劇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
六 配角(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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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一定?我不清楚。可是我並不死去,現在還是活的。我想死了或者清靜一點。我厭煩一切,我受不了,沒有一個人知道我這平靜的外表,隱藏到一個怎樣騷亂的心!」 「我知道!若是你真死了,那天下少下一個活人,多了一個蠢鬼。凡是自殺的都是愚蠢傻子。若不是愚蠢,就是害病發瘋。生到這時代,從舊的時代由於一切鄉村城鎮制度道德培養長大的靈魂,拿來混到大都市中去與新的生活作戰,苦悶是每一個人都不缺少的東西。抵抗得過這新的一切,消化它,容納它,他就活下去,且因為對於舊的排斥與新的接近,生存的努力,將使這人靈魂與身體同樣堅實起來,那是一定的。至於忍受不了的落後的分子,他不是滅亡也等於滅亡。並不落後,同時卻只因為不習慣這點理由,不能在集群生活中為生存努力,又不能把自己融解到舊的組織裡去,這樣人便孤獨起來,到後來忍受不了,一切絕望,於是便自殺了。」 「他們並不是沒有高尚思想!」 「思想有什麼用處?他們本身的悲劇就是想像促成的。他們思想高尚,可是實際的人生是平凡的。他們腦中全是詩的和諧,與仙境的完美,可是人間卻只有瑣碎散文,與生活鬥爭。他們越不聰明越容易得救,越聰明越無用處,一個書呆子。」 「……」要說什麼並沒有說出口,因為害怕了,這大學生低下了頭去,全身發抖。 蘿心想,「你這有高尚理想的人,若知道愛人只是十分平凡的人事時,也不至於這樣苦惱了。」 這大學生也嘲笑他自己這時的情形,自己罵自己,「我的高尚用到戀愛上無用處。」 可是他缺少勇氣做一個平凡的人。他不敢提到這件事情,不敢盡蘿注意到他,他又不願有所變化。他一面感到這局面下自己的可憐,然而又非常願意能使這和平的友誼可以繼續下去。他這時覺得幸福,稍稍轉過念頭就又看得出自己不幸。 因為蘿在沉默中皺了一次眉,他疑心自己已經為蘿所厭煩,於是就糊糊塗塗的打算,「我將為愛她死去的,我盡這人稱我傻子,比活到受罪還好。」 蘿實在是厭煩了,因為說到做人,說到生活,她想到她自己對於人生懷著詩意去接近的失敗,她想到她的行為完全是無意識行為,用美麗激動這人,又用這人激動另一人,過不久這第二人又將代替下去,使第三人從一種不意的機會站到自己的身邊。她就輪回的欣賞這人生的各種印象,那些自私、淺涪虛偽、卑劣,一一從經驗中抽出,看得非常清楚,把日子就打發走了。她過的日子,就仍然是用未來理想保留到人事上的空洞日子,她不能再遊戲下去了。 這時坐在對面的大學生,有些地方看出了使她生氣的笨處,她覺得到這裡來同這人談天喝汽水是不很得當的行為了。 過了一會她把鈔會了,說還有點事要回校,且說過一些日子可以到學校見到。出得百壽堂時,那學生忽然又用著那十分軟弱的調子,低低的說:「蘿小姐,你許可我為你寫一個信嗎?」 蘿說,「口上說不是很方便嗎?」 「我寫出來好一點。」 蘿說,「好,寫給我吧。」一面從皮夾子裡取出一個載有通訊處小小卡片,一面為這學生估想那信上說的蠢話決不會比現在所見的神氣有所不同,她本來想把手伸出去盡這人握一下,臨時又不這樣做了。 這學生回到××學校時,吃過晚飯,就走到士平先生住處去,同士平先生談話。那來意是士平先生一望而知的,但士平先生,卻沒有料到蘿會同這個人下午在一處坐過那麼久。 來到房中了,人不開口。士平先生因為有一點不大高興,也就不先開口。這學生到後才把話說出,問士平先生的戲,問劇本,問佈景同燈光……完全說得是不必說的費話,完全虛偽的支吾,士平先生有點不耐煩了,就說:「你今天氣色象好了一點。」 這學生以為士平先生打趣他,這打趣充滿了一種可感的善意,他臉上有點發熱,自白的時候到了,就先鼓了勇氣,問士平先生:「士平先生,你把我的話同蘿小姐說過了?」 士平先生說,「還沒有。」 「一定說了。」 「不,不,我忙得很!」 稍稍沉默了一會兒。 「我下午同她在百壽堂談了許久。我感謝先生,不知要怎麼樣報答。我要照到先生的言語做人,好好的使身體與靈魂同樣堅強起來,才能抵抗這一切當然的痛苦!」 「你已經堅強了。」語氣中卻含有「你是個蠢豬!」 「她太聰明了!她太懂事了!她勸我加入××,說先生也在內,同學也多在內。我口上沒有答應她,心裡卻承認這是應當的。」 「……」 「我以為先生至少總隱隱約約的說過一些話了,我就請她許可讓我寫一個信。她答應我了。她給了我她的地址。我打量我在言語上所造成的過失,用文字來挽救,或者不至於十分慘敗。」 「……」 「我愛她,使我的血燃焦了。我是個無用的人,我自己原很明白。我不能在她面前象陳白先生那麼隨便。我覺得自己十分拘謹,因為極力的掙扎,凡是從我口裡說出的話,總還是不如現在到先生面前那麼方便自由。我愛她,所以我糊塗得象傻小子,我是不想在先生面前來說謊的。」 「……」 「她不說話,我就又不免要想到『死了死了』,我真是糊塗東西!」 士平先生始終不能說出什麼,到這時,因為又聽到提及死了死了的話,使他十分憤怒,在心上自言自語的說,「你這東西要死就早早死去也好,你一點不明白事情,死了原是無足輕重!世界上象你這種蠢人已夠多了。」 不過到後來,這中年人到底還是中年人,他居然作成十分關心的神氣,問了學生許多話,才用一些非本意的話鼓勵了這學生一番,打發他睡覺去了。 這學生到後又轉到陳白房中去,隱藏了自己的近來興奮,同陳白談了一些話,他從陳白處打聽了一些屬蘿的事情,他一面問陳白一面還有了一點秘密的自得。陳白是無從料及這年輕人的秘密的,他把話談了半點鐘,離開了陳白,回到宿舍,電燈熄了,點上一枝蠟燭,寫那給蘿的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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