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一個女劇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六 配角(2)


  因為話是象說到那個年輕學生頭上去了,他承認他的糊塗是一種藝術。他說,「我同意蘿這個話。我有時很象清楚,看得周圍一切非常分明,我實在苦惱。若果糊塗了一點,一切原有使我苦惱的,就當真又變成幸福了。在將來若是我還能選擇我自己的東西,雖然我無理由拒絕苦惱,卻願意那點糊塗。」

  士平先生覺得這學生又好笑又可憐。這學生昨晚上還那麼無望無助使生活找不到邊際,但一天以來,因為一種無意中的誤會,因為一點湊巧,卻即刻把靈魂高舉,仿佛就抓到了生活的中心,為這真正的糊塗,他對於這學生原來的一點同情完全失去了。他覺得蘿也是可憐的,這女子在她那任性行為上,把自己的感情蹂躪了一番,又來找尋自慰的題材,用言語的鋒刃刺倒旁人,她就非常快樂了。她想像她因為青春的美,就有了用自己的美去蹂躪旁人感情的權利,因為這一點原故,她這時竟讓這年輕人來愛她了。她要苦別人作為自己快樂的根據,做了別的女子不會做的事情,她這時正在心中好笑。士平先生帶著一點兒譏諷說,「蘿,你是為你的聰明而感到幸福的。」

  蘿反向著士平先生,「那麼,士平先生因聰明而苦惱了。

  為什麼不糊塗一點?為什麼一定要這樣認真?為什麼把那些不知道的也去設法知道,本來不能知道的又強以為知道,就在這上面去受苦受難?」

  「這是做人!」

  「可是這樣做人,是自己選擇的麼?」

  「你以為是應當選擇。或者說,還有機會選擇,是不是?」

  「我可是選擇我自己所要的。」

  「還是照到機會分配下來的拿去,在機會以外,人是通通不會有選擇的。不但是生活事業,就是朋友,愛情,有些人自以為是選擇下來去做,其實他還是取那放在手邊最方便的一件。」

  「我否認這理論。」

  「一句話若是空空洞洞的理論,自然可以否認。若是事實,那否認,是應當在別人或自己生活上找出證據才對的。」

  「士平先生,我要給你證據看的,你等候一些日子就是了。」蘿說著這個時,用得是同平常抗議聲音,那大學生聽到,忍不住笑出聲了。

  士平先生本來不想把話再說下去了,因為看到那大學生在誤會中更加放肆,本來先見到這人拘謹為可笑可憐,這時見到這人不再拘謹,反而使士平先生不甚快樂了。「他以為我是在為他努力,雖無一句話可說,那神氣,倒是在感激中有幫我忙的意思。他以為說的證據就是愛他。這小子真是在糊塗中得到他的幸福了。」士平先生一面這樣想及一面就說,「密司特周,你是一定也覺得可以選擇你所需要的,是不是?」

  那大學生略略見得有點忸怩,喉嚨為愛情所扼。女人聲氣一般答道:「我同意蘿小姐。」

  「很好的,很對的,你也相信你選擇你所要的,就居然得到了!」士平先生聲音有一種嘲笑意味,他還想說「你的話是選擇了而說的,你的事卻是完全誤會的。」可是那學生對於他露出的感激顏色,以及那信仰謙卑樣子,仍然把士平先生緩和了,強硬不去了。他只好說,「你能信仰你自己的能力,這就是非常幸福的事!」

  蘿因為不知道他們兩人昨天那一次談話,所以這時同這學生表示親近,不過是一種虛榮所指使的一時任性行為。為了故意激動士平先生,她所以才說要同周姓學生演戲。為了士平先生的憤怒,對於這憤怒作一度報復,她才說她能夠選她所要的東西。不過到後來,看到那學生有一點放縱,還說出些蠢話,士平先生有放棄所有權利意思,她又不大願意了。

  她於是把話說到屬￿自己家中舅父方面去,使學生感覺到于己無分,學生到後就不得不走了。

  學生走後,蘿帶著一點憂愁,向士平先生望著,低低的說道,「不要生我的氣,我是遊戲!我脾氣就是這樣。」

  士平先生把蘿的手握著,也似乎為一種悒鬱所包圍,又稍稍顯得這問題疲倦了自己心情的樣子,「我能生你的氣嗎?

  你不是分明知道我說的演×××原是慌話,為什麼你這時就來同他談起?他是在一種誤會情形中轉到一個不幸上去了,他以為你愛了他!以為你盡他愛你了!你願意在這誤會上生活,我不能說什麼也不必說什麼。我這時只說明白,盡你做那自己所願意做的事。」

  蘿有點兒覺得糊塗,「為什麼同他這樣談談話就會有這樣嚇人誤解?」

  「你不是說過,男子在男女事情上都極淺薄嗎?」

  「可是這是個內向型憂鬱的人。」

  「你是說,凡是這種人,都非常知分知足,是不是?」

  「我想來應當這樣,因為他並不象自作多情的人。」

  「完全錯誤!他昨天晚上,到我這裡來,說了許多話,他說如何在愛你,如何知道自己無分。他並不料到你同我的關係,他信託我是他唯一幫忙的人。他說只要把這事告給了我就很快樂了。我能說什麼?我除了同情這個人,什麼也不好說出口。我告他,此後我當設法使蘿同你做一個朋友。我當盡我所能盡的力,幫助你一下,你也應當好好的生活下去。我當真是這樣作到了。這個人得到了我的話,恰恰來這裡見到了你,以為你是已經聽我說過一切,你說演×××,他一定激動得不能自製。他在一種誤會中感謝你也感謝我,他從這誤會上得到快樂和憂愁,還以為是自己選取的東西。

  我並不生氣,我卻因這事覺得大家都很愚蠢。你是在這事上也因為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是一個度量窄狹的人。在戀愛上度量窄狹,這也許還是一種美德,不過我是缺少這美德的。實在說,我卻在這誤會上心中不大快樂。他要我幫忙,信託我,我待要告訴他我的地位,但我在他那種情形前面,要說的話也都說不出口了。我還要告你這事怎麼辦,誰知這誤會先就延長下去。你要愛他,還是不愛他,那全是你自己的事,我並不想說什麼的。我若說,這個人不行,你自然會以為我有私心,我若說這個人很好,你又可以疑我是有作用的示惠於人。我不想加什麼意見了,你不是說你能夠選你要的東西嗎?現在機會就來了。你不要以為我愛你就拘束了你,我自己是想不到我會拘束得什麼人的。」

  蘿聽到士平先生把話說完了,毫不興奮,沉靜非常。望到士平先生。「我料不到是這件事中容許了這樣一個誤解。我不能受愛的拘束,當然我就不會因為他那可憐情形變更了自己主張。愛不是施捨,也不是交換,所以我沒有對他的義務。

  可是,士平先生,我現在卻這樣想:假如我看一切是我的權利,那我是不放棄的。我不能因為這一方面的權利卻放棄那一方面的權利。我在這些事上有些近於貪多的毛病,因為這樣,一切危險我是顧慮不及的。我要生活自由,我要的或不要的,我有權利放下或拿到!不拘誰想用熱情或別的自私,完全佔有我,那是妄想,是辦不到的事。所以現在我來同你說,我願意你多明白我一點。」

  士平先生只用著一個大人聽小孩子說話的樣子,點頭微笑,蘿又繼續的說,「周愛我,我是感到有趣的,因為我想像不到我能夠使一個男子這樣傾心。帶著一點好奇,我此後要同他再好一點,也是當然的。可是今天的誤解我可不能讓他存在!我不許別人在誤會中得到他不當得的幸福,因為這不當得的幸福,要變成我的責任。我盡你愛我,也是我感到這是我的權利,你一在這事上做出年輕人蠢樣子,我就有點忍受不來了。你的地位現在是同他一樣的,我說這個話或者傷了你的自尊心,但如果你想得明白一點,你可以得到你的一分好處,若實在要痛苦,是你自己的事,我可管不了。」

  把話說完後,蘿走了,士平先生沒有話說,盡這女子走去。但走到廊下以後,蘿卻又走回來了。她站到門邊,手上拿著那個小傘,「士平先生,你這行為是使我發笑的,為什麼不送我出去?」

  士平先生搖搖他的長長腦袋,歎了一口氣,把手攤開,

  「好能幹的蘿,你的時代生錯了。因為這世界全是我們這樣的男子,女人也全是為這類男子而預備的。但是你太進步了。你這樣處置一切,在你方便不方便,我原不甚清楚,但是男子卻要把你當惡魔的。你的聰明使你舅父也投了降。你只是任性做你歡喜做的事,你的敏銳神經作成你不可捉摸的精神。你為你自己的處世方法,自以為非常滿意。可是我說你是生錯了時代的,因為你這樣玩弄一切,你究竟得到的是什麼東西?

  你自然可以說,就是這樣,也就得到不少東西了。是的,你得到很多人對你的傾心,你得到一切人為你苦惱的消息,你征服了一個時代的男子。還有一個中年的士平先生,他也為你傾倒,變更了人生態度,變得年輕了許多。你在這方面是所向無敵的。可是你能夠永遠這樣下去沒有?你會疲倦沒有?……」

  「我疲倦時,我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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