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一個女劇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一 後臺(3)


  「可是我們是演劇,不得不在群眾中抓出一個模範榜樣來,你想想,一個被槍斃的女工人,難道不應當象我這樣子……」「可是,被槍斃的工人,不同的第一是知識,第二是機會,神氣是無關的。」

  「我信你的話,我把神氣做俗一點,」她站到那木制假紡紗機橫軸上,一面表演著一種不大受教育女子的動作,一面說話,「我這樣,我倒以為象極我見到過的一位女工人!」

  「你還要改。」

  「還要改!這是士平先生的意見!……可是依照你,因為你同她們熟,這樣,對了嗎?」

  陳白的男角位置是一個技師。這時這技師正停在一個假鍋爐旁望到這兩個女子扮演,感到十分趣味。他看到女角蘿對於別人意見的虛心接受,記起這人獨對自己就總不相下,從這些事上另外有一種可玩味的幽玄的意義。先是看到兩人爭持,到後又看到女人容讓,自己象從這另外女人把她征服一事上,就報了一種小小的仇,所以等到兩人在模仿一種女子動作時,他又說話了。他喊另外那個女子作郁小姐。

  「郁小姐,你對於今天劇本有什麼意見沒有?」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我說你覺得蘿——」

  還沒有把話說完,蘿從那機械上面,輕捷的取著跳躍姿勢落下,拉著鬱的手走到幕邊人多處去了。望到這少女苗條優美的背影,男角陳白感覺到這時兩人扮演的是一劇「戀愛之戰爭」。

  導演士平抹著汗從那個通到前臺的小門處走來,見到陳白一人在此,就問他「蘿小姐往什麼地方去了?」蘿聽到這聲音,又走回來了。她仍然又重新爬到那現地方去坐下,好象是多了一個人就不怕。陳白見了那樣子,她因為才從那邊過來,聽到有人討論到××第一幕的事,就問士平先生,是不是第一幕要那幾個警察,因為大家正討論到這件事情,若是要警察,當假扮警察的從台下躍上去干涉演講時,是不是會引起維持劇場的警察干涉?並且這樣做戲,當假警察躍上戲臺毆打演講工人時,觀眾知道了不成其為戲,觀眾不知道又難免混亂了全場秩序,所以大家皆覺得先前不注意到這點,臨時有點為難了。

  士平說,「我同巡警說好了,我們的巡警仍然從下面上去。

  只要他們真巡警不生誤會,觀眾在這事上小有混亂是容易解決的。這樣小小意外混亂或者正可以把全劇生動起來,因為這一個劇本是維持在『動』的一點上。」

  這時從地下室又另外來了兩個男子,是應當在第一幕出場作為被毆打的工人,在衣袋裡用膠皮套子裝上吸滿了紅色液體的海綿,其中一個一面走來一面正在處置他的「夾袋」。

  導演士平見到了,同那個人說,「密司忒吳,警察方面我已經交涉好了,他們仍然從台下走來,到了上面,你們揪打時小心一點。這第一幕一定非常生動,因為我告給我們的巡警,先同那真巡警站在一塊,到時就從那方面走過來。今天我們的觀眾秩序不及上次演爭鬥為好,可是完全是年青人,完全是學生,蘿小姐說的大致不錯,會在趣劇上打哈哈的也一定能在悲劇上流淚,今天這戲第一幕的混亂是必須的。可惜我們找不出代替手槍發聲的東西,我主張買金錢炮,他好象把錢喝杏仁茶去了,說是各處找到了還買不出。我們應當要一點大聲音,譬如……好,好,好,我想起來了,我要××去買幾個電燈泡來。要他在後面擲,就象槍聲了。有血,有聲音,有……」面前有一個配角,匆匆的從南端跑到地下室去,導演見到了,就趕過去拉著那學生,「喊××來,趕快一點。」雖然這樣說過,又象還不放心樣子,這個人自己即刻走到地下室找人去了。

  在那裡,陳白問那個行將被毆打的角色,血是用什麼東西做的。聽到說是藥水,陳白就笑了。「這個怎麼行?應當用真血,豬血或雞血,不是很方便麼?」

  另外一個工人裝扮的角色,對於這個提議,表示不能接受,在一旁低低的冷笑。這一面是這個人對於主角的輕視,一面還有另外意思在內。這也是一個××劇學院的學生,有著一副用功過度的大學生的蒼白色臉龐,配上一個頎長軀幹,平素很少說話,在女人面前時,則總顯著一種矜持神氣。這人自從隨了××劇團演劇以來,三個月中暗暗地即對××一劇主角的蘿懷著一種熱情,因為有種種原因,自己處在一種不利地位上只能保持沉默,所以毫不為誰所覺到的。但在團體方面,陳白與女角蘿的名字,為眾人習慣連在一處提及的已經有了多日,這就是說他們的戀愛已到成了公開的事實。因為這理由,這大學生對於陳白抱了一種敵愾,也就很久了。照著規矩××男主角,應為陳白扮演,蘿所扮演女工之一,又即是與技師戀愛,所以在全劇組織上其他工人應為此事憤怒,這時節這男子就已經把所扮的角色身分,裝置在自己的靈魂上了。

  陳白還在說到關於一切血的事情,聽到閉幕的哨子已經發聲,幾個人才匆匆的向前臺走去。

  這時大幕已經垂下,外面還有零碎的拍掌聲音可以聽到。

  許多人都在前臺做事情,搬移佈景,重新佈置工場的門外場景。導演士平各處走動,象一頭長頸花鹿,供給指揮的學生們很有幾個侏儒,常常從他那肩胛下沖過去時,如逃陣的兵卒一樣顯出可笑的姿態。

  兩個裝扮工人的學生,在佈置還未妥當以前,就站到那預定的位置上,並且重新去檢察身旁夾袋的假血,女角蘿因為應當在工人被巡警毆打時候才與另外幾個女工出場,所其這時就站在一角看熱鬧。男角陳白傍到她站了一會,正要說話,又為前臺主任請他牽了一根繩子走到另一端去,所以不大高興的做著這事,一面望到女角蘿這一面,年青女人的柔軟健康的美,激發到這男子的感情,動搖到這男子的靈魂。

  許多裝扮巡警的也在臺上走動,一面演習上臺扭打姿勢,一面笑著。

  臺上稀亂八糟,身穿各樣衣服的演員們,各自散亂走動,一個律師同一個廠長,正在幫同抬扛大幅背景,一個女工人又正在為資本家女兒整理頭上美麗的鬈髮,另外一個工人卻神氣泰然坐到邊旁一個沙發上,同一個扮演過諧劇中公爵的角色談天。一切是混雜不分的,一切調子皆與平常世界不同。

  導演士平各處走動,看到這個情形心中很覺得好笑,但還是皺著眉頭。他的頭已忙昏了,還沒有吃過晚飯!

  忙了一會,秩序已經弄好了一點,巡警走了,律師走了,一切人都隱藏到景後去,公爵好奇似的從幕角露出一個頭來,台下觀眾就有人一面大聲喊叫公爵一面拍掌,導演士平走過去,一把拉著這公爵,拖到後面去了。

  哨子吹出急劇的聲音,劇場燈光全熄了,兩個工人站到預定的木臺上,取演講姿勢,面前圍了一群人,約二十五個,還沒有啟幕,面孔都露出笑容,因為許多角色還是初次上臺來充第一次配角的男女。女角蘿本來已到一旁去了,見到一個聽講女工神氣不好,又趕忙走出來糾正那不恰當的姿態。

  第二次哨子響過後,台前大絨幕拉開了,燈光開始把光配和,映照到臺上的木堆上面兩個工人用油修飾過的臉孔與下面裝扮群眾的一些人的神氣。

  女角蘿還一時不及出場,走到較遠僻一點的一堆東西方面去坐下了,陳白跟到過來,露出一種親昵,這親昵在平時是必須的東西,而且陳白是自覺用這個武器戰勝過不少女子的。這時情形卻引起了女角蘿的心上不安,感到不快。

  「蘿,還沒有輪到我們,我們坐一會。」

  「可是也還有沒有輪到你技師同女工坐在一塊兒的時候!」說了這話,女人就想,「我為什麼要說這空話,今天像是這個人特別使我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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