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一個女劇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一 後臺(4)


  陳白說,「女工是戀愛技師的。」說了,看了女角蘿讓出了一點地方了,就坐下去,心中想,「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不高興了,一定是為一句話傷了她的自尊心,女子照例是在這方面特別注意的。說得正確一點就是小氣。」

  過了一會,聽到前面演戲的工人,那個蒼白臉學生高聲的演講,陳白想說話,就說「這個人倒象當真可以做工人運動。」

  女角蘿記著了「穿工人衣不一定就能做工」那句話,諷刺的說道:「誰都不能象你扮技師那樣相稱。」

  「你這意思是說我象資本家的奴隸,還是……」「我不是說你象什麼,應當說你是……」「那我是快樂的,因為我只要不象站在資本家一面的人,我是快樂的。」

  「不必快樂吧,」她意思是:「不象一個奴隸也並不能證明女工××會愛你!」

  男角陳白也想到這點了,特意固持的說,「我找不出不快樂的理由。」

  「但是,假若……」

  陳白勉強的笑了,「不必說,我懂你意思。」

  「我想那樣聰明的人也不會不懂。」

  「你還是不忘記報復,好象意思說:你看不起我女人,你以為你同我好是自然的事,那嗎,我就偏偏不愛你,且要你感到難過……是不是這樣子打算?」

  「我知道你自己是頂得意你的聰明的。你正在自己欣喜自己懂女人。你很滿意你這一項學問。」

  陳白心想,「或者是這樣的,一個男子無論如何比女子總高明一點。」

  因為陳白沒有把話答應下去,女角蘿就猜想自己的話射中了這男子的心,很痛快的笑了,且同時對於過去一點報復的心也沒有了,就抓了陳白的手放到自己另一隻手上來,表示這事情已經和平解決了。但這行為卻使陳白感到不滿,他故意使女角蘿難堪,走去了。女角蘿喊著,「陳白,陳白,轉來,不然你莫悔。」聽到這個話的他,本來不叫他也要轉來的,但聽到話後,像是又聽出了女子有照例用某種意義來威脅的意味,為了保持男子的尊嚴與個性,索性裝成不曾聽到,走過導演士平所站立處去了。

  女角蘿見到陳白沒有回頭,就用話安慰到自己,「我要你看你自己會悔的事情。」她的自信比男子還大,當她想到將因任性這一類原因,使陳白痛苦,且能激起這男子虛榮與欲望,顯出狼狽樣子時,她把這時陳白的行為原諒了。

  一個學生走過來,怯怯的喊這女角,「蘿小姐!」喊了,像是還打量說一句話,因喉嚨為愛情所扼,就裝成自然,要想走過去。女角蘿懂得到這學生是願意得到一個機會來談兩句話的,一眼就看清楚了對面人的靈魂最深地方。她為了一種猜想感到趣味,她從這年青學生方面得到一些所要的東西,而這東西卻又萬萬不是相熟太久的陳白所能供給,就特別的和氣了。她說,「密司特王你忙!」

  雖然一面說著「忙」又說著「不忙」,可是這年青人心上是忙亂著不知所答的。

  女角蘿仍然看得這情形極其分明,就說,「不忙,你坐坐吧。」當那學生帶著一點惶恐,坐到那堆道具上時,女角蘿想,「男子就是這樣可憐,好笑。」

  那學生無話可說,在心上計劃,「我同她說什麼?」

  照著一個男子的身分,一種愚蠢的本能,這學生總不忘記另一個人,就說,「陳白先生很有趣。」

  女角蘿說,「為什麼你們都要同我談到陳白。」心中就想,「這事你為什麼要管為什麼不忘記他,我是明白的。」

  這人紅了臉,一面是知道自己失了言,一面是為到這話語還容得有兩面意義;「這是笑我愚蠢還是獎勵我向前?」為這原因,這人糊塗了,就憨憨的望到女角蘿笑。且說,「他們都以為陳白是……」當女角蘿不讓這話說下,就為把這意思補充,說,「人以為我愛他」時,學生顯出窘極羞極的神氣。

  又過了一會,就不知所措的動了動膝頭。

  「不要太放肆了,愚蠢的人。」女角蘿打算著,站起身走了,她知道這種行為要如何傷害到這學生青年人的心。她約略又感覺到這種影響及人,是自己的一種天賦,也仍然在這行為上有一點兒惆悵。男子一到這些事情上就有蠢呆樣子出現,她討厭這事了,就不再注意這男子,忙走到前面去,看看還有多少時候她才出常到前面去時,就又聽到那個蒼白臉學生扮的角色,大聲的說話,非常激昂。她記到這個人平常是從不多說話的,只有這個人似乎沒有為她的美所拘束過,不知如何忽然覺得這人似乎很可愛了。這思想的一瞬就過去了,她覺得自己這是一個可笑的抽象,一點有危險性的放肆。仿佛為了要救濟這個過失,她把陳白找到,站在陳白身旁不動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