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一個女劇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一 後臺(2)


  那學生望到女角蘿的裝束,一面很無趣的做成幽默的回答,「趣劇是不會完的。」說了又象為自己的話雙關俏皮,在這美人面前感到害羞,就想要走。

  「我們真是糟糕,自殺那麼深刻,沒有一個人感動,這一幕這樣淺薄,大家那樣歡迎。」導演士平這話像是同那學生說的,又象為自己而說,學生也看得出這意思了,就不做聲,過後又覺得不做聲是不對了,就趕忙追認幾個「是」字。

  大家還站到那梯級前不動。女角蘿接續了她要說而不說完的話。

  「這劇場將來有一天是應當屬￿我們的。我相信由我們來管理比別的任何人還相稱。我們一定要有許多這樣劇場,才能使我們的戲劇運動發達。我們並且能借到這劇場供給他們觀眾的一切東西,即或是發笑,也總比在別人手上別的紳士劇團一定要嚴肅得多!」

  「一定要多!正是!可是——」陳白不說下去,因為有一個學生在這裡的原故,才忍住了。

  「我們要演許多戲,士平先生以為怎麼樣?」

  導演士平笑,那笑意思像是說明了一句話,「這是做夢。」

  這意思在女角蘿即刻也看出了,就問他,「士平先生,你以為這是一個夢麼?」

  「是夢。可是合理的夢,是你們年青人能夠做的。」

  「我倒以為最合理。為什麼我們就比別人壞許多?為什麼我們演劇就不適宜於用這樣一個堂皇富麗的劇場?剛才同陳白說,化裝室分開,在中國任何地方還沒有這樣設備,他象害羞樣子,真是可憐。他不說話,但比說話還要使人難受,就是他那神氣總以為我們到這裡來演戲是一種奢侈事情。他寧願意在閘北借煤油燈演易蔔生的《野鴨》,同伯納蕭的《武力與人生》。他以為那是對的,因為這樣就安心了。這理由,我可說不出,不過總不外是先服從了一切習慣所成的種種。我相信他要這樣主張,還以為為得是良心,因為他自己放在謙卑方面去他就舒適,這是怪可笑的也極通常的男子們的理知,——我還不知要用什麼字才相宜呢。哈哈!……」「哈哈哈……」

  大家全笑了。

  陳白又象在臺上背戲的激動樣子了,這年紀二十四歲,有一個動人身體動人臉貌的角色,手抓著銅欄,搖著那高貴的頭,表示這言語的異議。他為了一種男子的虛榮而否認著。

  「蘿小姐,你今天是穿上了工人衣服,沒有到臺上以前,所以就有機會來嘲笑我了。但你用的字並不錯,那些就算是男子的理知,或者更刻薄一點,可以說是男子的聰敏。可是許多女人在生活界限上,憑這理知處置自己到原有位置上,是比男子更多的。」

  「你說許多,這是什麼意思呢?你並不能指出是誰,我卻知道你是這樣。」

  「你相信你比我更能否認一切習慣麼?」

  「為什麼我不應當相信自己可以這樣呢?」

  「士平先生懂這個,女人總是說能夠相信自己,其實女人照例就只能服從習慣。關於這一點,普希金提到過,其他一個什麼劇本也似乎提到過。不過她們照例言語同衣飾一樣,總極力去求比本身更美觀,這或者也是時髦咧。我常覺得我承認習慣,因為我是個學科學的人,我能在因果中找結論的。」

  「可是,你的結論是我們只應當永遠到肮髒地方演劇,同時能不怕肮髒來劇場的觀眾,或習於肮髒來劇場的觀眾,不是同志就是應超度者,這樣一來你就滿意了,成功了。你這詩人的夢,離科學卻遠得很,自己還不承認麼?」

  「穿工人衣服不一定就算是做工,所以你的話並不能代表你完全處。」陳白的話暗指到另外一件事上去,這話只有兩人能夠明白,聽到這個話後的女角蘿,領會到這話的意思,沉默了。

  她望了陳白一眼,像是說,「我要你看出我的完全,」就先走上去了。導演士平先生,對陳白做了一個奇怪的笑臉,她懂得到最後那句不說出的話,他說,「你是輸了理由贏了感情的人,所以我不覺得你是對的。要是問我的意見,我還是站在她那一邊。」

  陳白笑著,說,「我讓你們站在她那一邊,因為我這一邊有我一個人也夠了。」說完了他就在心上估計到女人的一切,因為對女角蘿的愛情,這年青男子是放在自信中維持下來的。

  兩個人皆互相會心的笑著,使那個配角學生莫名其妙,只好回頭走了。

  導演士平同陳白,走到後臺幕背,發現了女角蘿獨坐在一個機器模型邊旁,低頭若有所思想,陳白趕忙走過去,傍著她,現著親切的男子的媚態,想用笑話把事情緩和過來,「你莫生氣吧,士平先生剛才說過是同你站在一塊的,我如今顯然是孤立無援了。」

  女角蘿就搖頭,驕傲的笑著,驕傲的說,「我可以永遠孤立,也不要人站在一個主張下面。」

  男角陳白心中說,「這話還是為了今天穿得是工人衣服,如果不是這樣,情形或者要不同了一點。」

  女角蘿見陳白沒有說話,就以為用話把男子窘倒,自己所取的手段是對了,神氣更增加了一點自信。

  事情的確是這樣的,因為在平常,男角陳白也是沒有今天那麼在一種尊貴地位上,自信感情可以得到勝利的。這兩個人是正在戀愛著,過著年青人羡慕的日子,互相以個性征服敵人,互相又在一種追逐中拒絕到那必然的接近。兩人差不多每一天都有機會在言語上爭持生氣,因為學到近代人的習氣,生了氣,到稍過一陣,就又可以和好如初,所以在地下室時導演士平先生說的話,使陳白十分快樂。理由說輸了,但仍然如平常一樣,用他那做男子的習慣,上到戲臺背後,又傍在蘿一處了。

  站了一會兩人皆不做聲,這美男子陳白照演劇姿勢,拿了女子的手想放到嘴邊去,蘿稍稍把手一掙,就脫開了,於是他略帶憂愁的顧盼各處,且在心上嘲弄到自己的行為。這時許多搬取佈景道具的人來往不息,另外一個女角發現了女角蘿,走了過來。

  這時女角蘿正在扮著一種憤怒神情,默誦那女工受審的一幕戲。

  「你那樣子太……」她一時找不到恰當的字,她就笑了。

  「為什麼太……」

  「我說你不象工人。」

  「工人難道有樣子麼?」

  「為什麼工人就沒有工人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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