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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論英雄崇拜》(1)


  本刊第四期有一篇文章,題名《論英雄崇拜》,陳銓先生寫的。本意給國人打氣,對「英雄」有所讚美,用意自然很好。對於「英雄」含義,文章中雖曾說過是各式各樣的領袖,惟內容所指的還是代表武力與武器的使用者,對面自然就是代表讀書人的「士大夫」,於是很感慨的說,中國讀書人太不崇拜英雄。既提起讀書人,要找出一個原因,所以又說,這是由於「五四」的結果!為什麼?為的是五四提倡「民治主義」與「科學精神」,養成了士大夫的壞脾氣,腐化而且墮落。

  近代教育教壞了這些讀書人,反不如過去受了點通俗小說教育的武裝同志表現得動人。我們要崇拜英雄,不然就是個卑鄙小人。有對這種崇拜加以嘲笑的,也是卑鄙之徒。英雄究竟是怎麼回事?康德說,英雄有壯美感,使人生神秘敬懼之忱,無條件拜倒;他要你死,你必樂於死去無疑。……斷章取義不是本文寫作目的,不過那篇文章給個人讀後印象,卻不免如此。陳先生解釋英雄崇拜時是援引康德、尼采意見,論及中國缺少英雄崇拜時是提及近二十年事,死文字與活事實相互映照,想使它不發生抵觸,至少在修辭上還值得細心一些。不然,給人印象或不免失去了執筆本來意思。個人是個不大「崇拜英雄」的人,但想想也還不象「卑鄙小人」,有些與陳先生不同意見,特寫出來作為對這問題有興趣的讀者參考。

  中國舊書中論及英雄時,劉劭《人物志》說的大有意思。

  他說能控制一切而持其柄,統率文武,使用材器各得其宜,可以謂之「英雄」。這種英雄觀很顯明到如今還適用。真英雄換言之就是「真的領袖」,並不是「萬能法師」。我們生於二十世紀,對待這麼一個英雄,自然也只是大事信託,由信託而生敬重,不必迷信崇拜,尊之若神。正因為明白英雄只是一個「人」,與我們相差處並非「頭腦萬能」,不過「有權據勢」。維持他的權柄,發展他的偉大,並不靠群眾單純的崇拜,靠的倒是中層分子各方面的熱誠合作!二十世紀兩個近代化的國家領袖,羅斯福和斯大林,所謂作領袖的意義,便是如此。個人權力儘管其大無比,事實上各事有人負責,個人不過居於提綱挈領的地位,總其大成而已。讀書人對於他崇拜不崇拜,是無所謂的。

  提及英雄崇拜時,陳先生引用百十年前叔本華、尼采一類人對於這個名詞所作的抒情說明,與時代實不大相合。這些人的英雄觀多屬「超人」,配上拿破崙的性格風度倒剛好合式。這種英雄于戰爭中必騎一匹高大雄駿的白馬,在山頭大纛下據鞍顧盼,群眾則野戰格鬥,破陣陷敵,有進無退。可惜時代已過去了。慕索裡尼和希特拉兩位要人,在群眾大會拍攝新聞電影片時,雖尚傾心這種古典英雄風度,裝作雄雞姿勢,已不免令人發笑。若在法比戰場上最前線,我敢同任何人打賭,這兩位偉人就決不會比一個二等兵樂意把頭多昂起一英寸!這就叫作時代不合,偉大意義也不會相同。

  英雄崇拜若近於群眾宗教情緒與浪漫情緒之歸納集中,近代使用的方式是分散到社會各方面去,已經成為一種習慣。玩球的,跑車的,爬山的,游水的,無不可以引起這種集中的作用。英國封一個戲子作爵士,瑞典給一個電影女演員頒發勳章,這是國家有意從群眾中產生英雄的例子。羅斯福有時會為足球比賽發發球,斯大林大排場款待從北極探險回來的水手,這又是現代偉大意義不同的另一例子。這事值得注意處,便是真的領袖都有意將英雄崇拜情緒轉移到娛樂或致用分子方面去,個人卻承受了「民治主義」一個對於「人」的原則,「領袖也是一個人,並不是神。」他要人相近,不要人離遠。要群眾信託愛敬,不要群眾迷信崇拜。

  這其實從國內近事也可看出。陳生先很感慨的說「中國讀書人太不崇拜英雄」,倒恰恰與夠得上他所稱為英雄的蔣先生及李白諸將軍,感于迫切需要知識階級合作幫忙成一對照。

  陳先生以為抗戰建國主要條件是「英雄崇拜」,這些受崇拜者經驗多一些,卻明白事情並不那麼簡單。他們已從各種團體左獻一面錦旗,右拍一通電報清楚崇拜的意義和限制,這是不成的!談抗戰,一個戰線上若用十師兵力作戰,攻守進退需要的全是技術和科學知識,並不單憑個人勇敢熱忱與不相干的多數崇拜所能濟事!上層機構要一個健全的參謀組織供給意見,下級單位要一個完備的交通組織接濟彈械和給養,整個勝敗都決定於知識在空間時間上運用是否得法。就為了勇敢有餘知識不足,才用外國軍事顧問,求助於客卿!至於談建國,那更非知識不可。說到建國,我們會聯想到中山先生本人和他的《建國大綱》。他本人的一生行為,就是要人「相信」不是要人「迷信」的。這個大著的草成,就有許多意見是折衷于老同志與許多書本而來。他就是個「人」,不是神秘不可思議的「神」。

  個人以為時代到了二十世紀,神的解體是一件自然不過的事情。他雖解體卻並不妨礙建國。如有人從一個政治哲學新觀點,感覺東方的中國,宗教情緒的散漫十分可惜,神的再造有其必要,這問題大,決不是單純的英雄崇拜即可見功。

  在政治設計上想歸納或消解群眾宗教情緒與傳奇幻想,神的重造方式正好從近三十年世界取法,這種「致用」之神不妨用分散與泛神方法,從群眾中造偶像,將各種思想觀念手足勞動上有特殊成就的,都賦予一種由尊敬產生的神性,不必集中到一個「偉人」身上。若真的以一個人具神性為中心,使群眾由驚覺神秘而拜倒,尤其是使士大夫也如陳先生所描寫的無條件拜倒,這國家還想現代化,能現代化?稍有常識的人看來,就知道是不可能也不必需的!

  陳先生提起英雄崇拜時,又舉示當前兵士作戰為例,以為全得力于老式通俗文學小說戲劇的英雄崇拜的好處。且贅語說虧的是這些人不受普通教育。這種意見由賽珍珠說來,並不可笑,因為她是個外國人,不明白中國事情。若由現代中國人說來,似乎不大近情合理。因為這完全是兩件事,勉強附會,不啻說明陳先生既不明白舊小說是什麼,也不知道現代戰爭是什麼。若說舊小說的影響,張宗昌、韓複榘倒是兩個典型英雄崇拜者。

  其次是近三十年來所有土匪都用「逼上梁山」一詞作藉口,合夥吃血酒時且照例引用「桃園結義」典故。崇拜之中就無不有個「個人本位」意識,與文中所舉康德稱藝術中的壯美崇拜全不相干。更不曾培養陳先生所理想的由驚覺神秘而來的崇拜情緒。宗教的虔誠由堅信而產生莊嚴,犧牲一切以赴之,在中國唐代的大德高僧玄奘行傳,倒有點相仿佛,但這就只有讀書人能領略!若一改成說部的場面,群眾就只關心到他進蒸籠被妖精蒸吃時,是否能夠得救惶恐了。通俗小說雖有些民族英雄故事,若把當前兵士抗戰,認為由這些小說薰陶而來,與事實相去實在太遠。

  陳先生又說,英雄崇拜在讀書人方面表現不好,實由於「五四」以來提倡「民治主義」同「科學精神」,個人主義抬頭,士大夫因之更腐化,社會因之更極端紊亂,所以再不會崇拜英雄。在戰爭中提倡英雄崇拜自然很有意義,不過若涉及知識階級,且認為他們腐化墮落時,似乎還要分析分析,不宜過於籠統。英雄崇拜情緒,在知識階級中不發揚原因,前面已經說及,加上社會進步分工分業的結果,英雄名分與事實已不能由「帝王」或「騎士」獨佔,即在戰爭中依然被各種職業出類拔萃分子分享,是一件明白不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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