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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變作風


  古詩說,「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日月轉易是個自然現象,感慨話用不著說,空洞樂觀也無多大意義。我們既活在炮火中,總得想法活下去,而且必然願意明天比今天活得更好。怎麼樣就會好?值得思索思索!

  我們這個國家為了求發展,求生存,更為了尊重一個象徵人類光明進步的原則——民生主義,獨立作戰快有三年半了。戰爭雖一時失利,可不氣餒,雖被強敵侵佔了許多土地,大都名城,小縣小鎮,或為人血染赤,或成一片瓦礫,不以為意。最能明白體會到這種戰爭意義的,恐無過於報人和學生。這兩種人一定都能知道,我們其所以應忍受,能犧牲,就為的是這戰爭背後,還有個莊嚴偉大的理想!這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我們卻必須終其一生,永遠保留這個作戰的精神,打勝仗後方能建國,打敗仗時方可翻身。

  但「戰爭」這個名詞是包含多方面的,前面要人後面也同樣要人。目下前面我們有兩百萬武裝健兒,與敵人在廣大土地上周旋,在後面,可作的事也就不少。可是我們究竟作了些什麼事?我們應當承認,直到如今為止,後方有許多事都近于消極應付,不是積極進行的。即有關國防設計各重要事業,負責人肯作事的固然不少,怕作事,懶作事,不會作事因而誤事的,也就到處可見。

  公務員之不講效率,對生命無目的,無理想,可是顯而易見。且因生活物價增高,一種可怕的「實際主義」日益流行,腐蝕多數人做人的良心、做人的勇氣。既缺少一種高尚感情,當然也就缺少用那個感情去追求一種人類莊嚴原則的勇氣。說抗戰,固然有兩百萬戰士在炮火中,說建國,用那麼一群人來支持中層階級處理國事,從何說起?在這種情形下,個人以為趁這一年起始的今天,很值得檢討一番,看看我們這個社會,還有多少方面工作值得修正,還有多少潛伏力量值得好好發掘。

  國家憂患那麼深,國民責任那麼重,如我們不能在普遍國民中(尤其是知識階級中)造成一種堅韌樸實的人生觀,恐怕是不能應付將來的!提起這一點,試從近二十年過去國家社會的變遷看看,就會發現一件事情,即文學革命。且會承認一件事情,即文學革命後,用文字作工具,用得其法,對社會改造有多大貢獻,對民族自信心和自尊心的恢復增加,又有多大貢獻。

  這種貢獻在過去,是用如下形式產生作用的,即報上有一欄社論,對社會各方面作廣泛的善意的批評,以及合理的建議。又有一欄名叫副刊,民八以後樑任公、胡適之等人的學術論著,羅素、杜威的演講詞,以及男女解放社會改造各問題,魯迅、冰心新文學作品與讀者對面,都是由副刊來負責的。它的作用大意義深,是有目共見的。因為報紙每天出,分配又廣,自然作用大,意義深。且無形中又有一種公眾裁判,凡報紙知為國家社會福利設想,即受愛護鼓勵,若只圖一時取巧,或以不正當目的爭取讀者,不可免要受鄙棄。因此報紙本身也就得到極大進步。抗戰以後國內各處報紙有個共同現象,社論多偏重國際問題,或重在國內戰爭勝利解釋與社會進步讚美,副刊則因紙張貴,篇幅縮小,或將篇幅縮減移作廣告用,圖增加收入,或率性取消,少支出一筆稿費。

  其實從報紙理論說,這麼一來就等於把報紙特點取消,把報紙對國家社會批評建議地位取消,且同時還把報紙在近二十年來習慣所養成的教育人民權利取消。結果新聞以外就是廣告,再加上一點極易成為明日黃花的國際預言。報紙的積極作用既已全失,辦報人在這種情形下,好象除了「忙」以外也就毫無意義,看報人面對這種報紙,當然也覺無多大意義。

  若把眼光放遠大一些,我們就會知道如此下去未免可惜。

  在後方或特殊地方談建國,何妨從新聞紙上來變變作風。個人以為社論一部分,值得放在青年問題上來討論來處理。這事看來小,實在並不小。正因為一年變一年,人事新陳代謝的結果,目下的青年,在十五年後就要成為社會的中堅,要在國家各部門機構上來負責任,必須給他們重造一堅韌樸實人生觀,方能負責。辦副刊,文學理論文學作品也值得有一部分向這方面發展。辦報本是費力賠錢的事業,既費力賠錢,力和錢的投資,應當放在這個理想上,是毫無問題的。

  目下有一種現象,即凡是在將來社會中有重大作用的大學生,一部分目下還蔽於過去的習氣,粘執於名詞上的「前進」「落伍」,到實際政治上一混,都只知作小嘍羅爭位置,變得油滑而詐偽。另一部分又因此反應,把生命與國家分開游離起來,變得自私而小氣。更有一部分卻不知如何是好,日子過得沉悶而無聊,少生氣,志氣小,氣派小,膽量小是共同情形。一個報紙能注意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想方法來處理,建設一種健康人生觀,宣傳對於建國的光榮以及建國意義的重大,實在是極重要的!

  一九四一年三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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