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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嫂(2)


  三月後天氣轉好,鎮日長晴,城區經常有空襲警報。警報來時,家中長幼照例分成兩組,一組外出,一組不動。王嫂對外出最匆忙的照例要笑笑,一面笑一面說:「先生,來了來了,快走快走!」說話得極少,意思似乎倒很多。有點諷刺,有點愛嬌,主要表示倒是她並不怕。飛機來到頭上也不怕。為什麼不怕?孔子遺教在這顆簡單的心上有了影響,「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還記起一個故事,「黃巢殺人八百萬,在劫數的八方有路難逃,不在劫數的,坐下來判官不收你。」兩句簡單話語和一個簡單故事,穩定了這個簡單的心,因此,在平時做事很盡力,做人很可靠,在亂時,她不怕,炸到頭上機會既不多,炸不到頭上她真不怕。

  疏散的出門去後,不出門的照例還是各在房中做事讀書,院中靜靜的,剩下王嫂一個人。她還是洗衣,一面洗衣一面點數空中飛機數目,好等等報告給主人。或遇到什麼人來院中時,有點話說。她需要聽一兩句好話,或是讚美,或表示敬服,聽來她都十分高興。

  哲學教授老金,照例每天午後四點來看他的大公雞,必帶一個大燒餅,坐在屋簷下石砌上,一面喂雞一面和王嫂談談天。若有警報,或問:「王嫂,你怕不怕?」知道她不怕後,就翹起大拇指說:「王嫂,王嫂,你是這個。一家人你膽量最好!」

  王嫂聽來帶點羞澀神氣笑著:「咦,金先生,你說得好!我不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儼然知道對面是教哲學的先生,就援引兩句大哲人的話語,表示酬答。哲學教授老金,必照樣複述那兩句話一次,「是哪嗎!是哪嗎!這是聖人說的!可不會錯!」

  王嫂笑著,「聖賢說的,哪裡會錯!」

  王嫂雖從不出城避空襲,可是這城中也就真如「有命在天」,直到如今還未被炸過一次。王嫂看到的只是自己飛機三三五五在市空繞圈子,還不曾看過日本飛機。五月九號天氣特別好,照樣的有了警報,照樣有萬千人從門前走過疏散,家中也照樣有人出門。這一次情形不同一點,三點左右竟真有二十七架飛機排隊從市空飛過。到飛機場投了彈。飛機的樣子,聲音,轟炸消息,共同在王嫂腦子中產生一個綜合印象。

  可是一切工作還是照常。晚飯時把菜湯端上了桌子,站在桌邊聽消息。一個客人向她說笑:「王嫂,你看見了日本飛機?」

  「二十七架,高也高!哪,那邊高射炮蓬蓬的響了,那邊機關槍咯咯響了,亭通,兵通,飛機場炸了。我不躲,我不怕的。」

  「真不怕嗎?炸彈有水缸大,這房子經不起!」

  「要炸讓它炸,生死有命。」

  這件事也就過去了。第二天到了下午,天氣還是很好,並無警報,到兩點左右,她正一面洗衣一面用眼睛耳朵去搜索高空中自家飛機的方位,小狗忽然狂吠起來。原來那個在茶業局當差的小兒子來了。

  小孩子臉黑黑的,褲子已破裂,要他母親給縫補縫補。

  「福壽,你走哪裡來?」

  孩子說:「我從近日樓那個法國甘美醫院來。」

  「昨天警報你在哪裡?」

  孩子說:「我在河甸營。」

  這一來王嫂呆住了。「你怎麼到飛機場去。日本飛機不是把河甸營炸平了嗎?炸死好多好多人。你去看熱鬧!有什麼好看的!」

  「我有事去。飛機來了,丟下十二個炸彈,三個燃燒彈,房子燒了,倒了,我前前後後是人手人腳,有三匹馬也炸個碎爛。機關槍答答答答亂打。最後我也死了,土把我埋了。

  有人摸我心子,還有一點氣,汽車裝我到甘美醫院。今天九點鐘我醒回來了,他們說好,你醒了,你姓什麼?好,王家孩子,你回家去吧。到局裡去吧,你媽找你!褲子被車門拉破的,他們當我是個死人!……」

  孩子把事情敘述得清清楚楚,毫不覺得可怕,也毫不覺得這次經驗有何得意處。坐在他母親洗衣盆邊,褲子破了一個大裂口,把手抹抹,瘦瘦的腿子全裸露出來了。王嫂聲啞了,「咦,咦,咦,你不炸死!你看到死人?看到房子倒了燒起來?你看到人手人腳朝天上飛?人家抬你到醫院去,九點鐘才醒。回去主任罵不罵你?來,我看看你褲子!」

  小孩子走到她身邊去,她把破褲子一拉,在孩子精光光的瘦臀上巴巴的打了三下。

  「你不怕死?我自己打死你,省得吃水缸大炸彈五馬分屍!」小孩子卻嘻嘻笑著,看看母親的眼睛,已濕瑩瑩的了。

  孩子說:「我不怕日本,我長大了還要當兵去!」

  王嫂一面拉圍裙抹眼角,一面生氣的說:「好,你當兵去,人家讓你豆子大人當兵去,老鴉看你以為是耗子,叼你上天去!」

  「打仗我才不怕,我要捉一個活的俘虜回來你瞧。一定捉活的,用電線綁來,帶回家去幫我們做田!」

  「你有力量捉燈草人。」

  「我要長大的!我賭咒要去打大仗。」

  王嫂不再同孩子爭辯了,趕忙去取針線給孩子縫褲。把針線取來,坐到小竹椅邊時,又拍打了孩子幾下,孩子卻感到一種愛撫的溫情,問他母親:「娘,你怕不怕?」

  「咄,我怕什麼?天在頭上。」

  她看看天,天上藍藍的,有一團團白雲鑲在空間。恰有三隻老鴉飛到院中尤加利樹高枝上停下來,孩子一拍掌,老鴉又飛去了。王嫂把褲子縫好後,用口咬下那點線頭,把針別到頭髻上去,打抱不平似的,拉住孩子髒耳朵說:「你當兵去,老鴉就叼你到樹上去。福壽,你能當兵?」

  孩子不作聲,只快樂的微笑。他心想:「我怎麼不能當兵?人長大了,什麼都做得好。」

  孩子走後,家中人知道了這件事,都以為王嫂人好,心好,命好。王嫂不作聲,只是微笑。到晚上,卻悄悄的買了些香紙,拿到北門外去燒化。她想起死去的女兒,死得太苦了,命可不好,有點傷心,躲在自己房中去哭了好一會,不曾吃晚飯。這件事一家人誰也不知道,因為她怕人知道要笑她,要問她,要安慰她。這一切她都不需要。

  一九四〇年初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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