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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嫂(1)


  廚房中忽然熱鬧起來,問一問,才知道幫工王嫂的女兒來了。年紀十八歲,眼睛明亮亮的。梳一餅大大的髮髻。臉圓圓的,嘴唇縮小如一個小荷包。頭上搭了一片月藍布,圍裙上繡了一朵大紅花,還釘上一些小小紅綠鏡片。說話時臉就發紅,十分羞澀,在生人面前總顯得不知如何是好神氣。問問王嫂,才知道女兒還剛出嫁五個月,丈夫在鄉下做田,住在離昆明四十裡鄉下,穿的衣還是新娘子衣服。主人說:「王嫂,你大姑娘到這裡來是客,炒幾個雞蛋,留她吃飯去!」王嫂就望著那女兒癡笑,「太太說留你吃飯,不要走!」

  女兒也笑著。一家大小知道王嫂有個好女兒,都來看看,都交口稱讚王嫂福氣真好。閨女可長得波俏逗人愛。

  王嫂只是笑,做事更熱心了一些。王嫂不特有個好女兒,還有個好兒子!兒子十二歲,已到城西區茶葉局服務當差,淨掙十五塊錢一個月。局裡管教嚴,孩子長得乾淨清秀,穿上一件灰色制服,走路脫脫脫,見過的人都說相貌有福氣,長大一定有出息。王嫂怕他不學好,一來就罵罵,裝成生氣樣子,要孩子趕快回去。孩子雖是她唯一寶貝,可並不嬌慣,守規矩,從不胡亂花錢。

  王嫂因事離開了這個家約五個月,大約在別處主僕之間相處不大好,到後又回到這裡來了。在這一家中的工作是洗衣燒飯,間或同賣雞蛋清毛房的鄉下人嚷嚷,一切動機無不出於護主。為人性情忠誠而快樂,愛清潔,又惜物不浪費,所以在一家中極得力,受一家重視。這點重視為王嫂感覺到時,引起她的自尊心,事情便做得更有條理。

  有一天,另外一個鄉下婦人來了,帶了些新蠶豆來看王嫂,兩人一面說一面抽抽咽咽。

  來人去後,問起原因才知道一年前那個作新媳婦的女兒,已在兩個月前死掉了。來的就是那女兒的婆婆。女兒因為生產,在鄉下得不到醫藥照料,孩子生下地兩天,女兒流血不止,家裡人全下了田,想喝水不得水喝,喝了些水缸腳沉澱,第二天腹痛就死去了。孩子活了兩個月,也死去了。經過這樣大變故的王嫂,竟還是一切照常,用來穩定她的生命或感情的,原來是古人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八個字。她相信八字。

  說起女兒死去情形時,她說:「他們忙著收麥子,大麥稞麥,用車子裝滿一車一車馬拖著走,下田去了。我女兒要喝水,喝不到,把水缸腳腳喝下肚,可憐,她嚷痛也痛,就死了!死了她男人哭,不許棺材抬出門。自己可要去做壯丁,抽籤到頭上,過盤龍寺當兵去!生死有命。」說的話不到十句,可包括了多少動人的內容!

  吃晚飯時,王嫂加添一碗新蠶豆,就是白天那親家送來的。兩親家說起女兒時,心酸酸的,眼睛濕瑩瑩的,都念著女兒。

  王嫂死了女兒,兒子卻好好的。一個月必來看看她一次,就便把工薪全部繳上,王嫂點清了數目,另外送他兩塊錢作零用。

  這家裡同別的人家一樣,有雞,有狗,有貓兒。這些生物在家中各有一個地位。這一切卻統由王嫂照管。

  把午飯開過,鍋碗盤盞洗清楚後,王嫂在大院中石碌碡上坐下喂雞,看雞吃食。看見橫蠻霸道的大公雞欺侮小母雞時,就追著那公雞踢一腳,一面罵著,「你個良心不好的扁毛畜生,一個小小肚子吃多少!我打死你!」公雞還是大模大樣不在乎,為的是這扁毛畜生,已認識了王嫂實在是個好人。公雞是住在對面唐公館戲樓上哲學教授老金寄養下來的。

  每天大清早,家中小黑狗照例精神很好,無伴侶可以相互追逐取樂,因此一聽公雞伸長喉嚨鳴叫,就似乎有點惡作劇,必特意來追逐公雞玩。這種遊戲自然相當激烈,是公雞受不了的。

  因此這莊嚴生物,只好一面繞屋奔跑一面咖呵咖呵叫喚,表示對這玩笑並不同意,且盼望有人來援救出險。這種聲喚自然引起了一家人的關心,但知道是小狗惡作劇,誰也不理會,到後真正來援救解圍的,照例只有王嫂一人。

  那時節王嫂也許已經起床,在廚房燒水了,就舞起鐵火鉗出來趕狗,同小狗在院中團團打轉。也許還未起床,小狗惡作劇鬧到自己頭上,必十分氣憤,從房中拿了一根長竹竿出來打狗。這支竹竿白天放在院子中曬晾衣服,晚上特意收進房中,預備打狗。小狗聰明懂事,食料既由王嫂分配,對王嫂自然相當敬畏,眼見那枝竹竿,是王嫂每天打它用的。

  只是大清早實在太寂寞了,興致又特別好,必依然折磨折磨大公雞,自己也招來兩下打,因此可好象一個頑皮孩子一般,搭搭赸赸跑到牆角去撒一泡尿,不再胡鬧,樂意結束了這種惡作劇。儘管挨駡,挨打,小狗心中還是清楚明白,一家中唯有王嫂最關心它。

  王嫂每天照例先喂狗,後喂雞。狗吃飽後就去廊下睡覺。

  喂完了雞,向幾隻雞把手拍拍,表示所有東西完了完了,那幾隻雞也就走過院坪邊沿那幾株大尤加利樹下扒土玩去了,因此來準備開始做自己事情。下半天是她洗衣的時間,天氣好時,王嫂更忙。院子中有兩大盆待洗的衣服;老先生的,先生的,太太的,小姐的,學生的,小娃子的,還加上自己在茶業局作小勤務十二歲小兒子的。衣服雖不少,她倒不慌不忙的做去。事情永遠作不完,可並不使她懊惱。一面搓衣一面間或還用本地調子唱唱歌,喉嚨窄,聲調十分悅耳。偶然為主人聽到時,要她好好唱下去,就覺得害臊,把個臉羞得紅紅的,決不再開口。唱歌的用意只在自己聽聽,為自己催眠,憑歌聲引帶自己到一個光明夢境裡去。

  她目下有十二塊錢一個月,兒子卻有十五塊,兩人賺的錢都沒有用處,積聚一年可捎回鄉下去買一畝二弓田地。仗打下去,米糧貴,一點收入少雖少,利上翻利,五年不動用,會有多少!再過八年兒子長大了,所長保舉他進軍官學校,接一房新媳婦,陪嫁多的不要,只要有三五畝地,一頭水牯牛。

  一切事都簡單具體,使這個簡單的人生活下來覺得健康而快樂,世界雖不斷的在變,人心也在變,雞狗好象都在變,唯有這個鄉下進城的農婦,人生觀和希望,卻始終變得不怎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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