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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魘(3)


  紫

  駒那羅既失去雙眼,變成盲人後,不能繼續學問,因此彈琴唱歌,自作慰遣。心念父親年老,國事甚煩,雖有聰明妃子侍側,忠直大臣輔政,究竟情形,實不明白,十分掛念。

  因輾轉而行,沿路乞丐,還歸京都。到王宮門外時,不得入宮,即在象坊中暫時寄身,等待機會。半夜中忽聽兩個象奴陳述國情,以及阿育王功德:奇病痊癒,得力于王妃智慧多方,代王執政七天,開歷史先例。並認為一年以內,從不處罰任何臣民,以德化治,真是奇跡。駒那羅就耳中所聞證本身所受,心中疑問,不能自解,因此中夜彈琴娛心,並寄幽思。阿育王在宮中忽聞琴聲,十分熟習,似駒那羅平時指法,惟曲增幽憤,如有所訴。

  即派人四處找尋,才從象坊一角,發現這個兩眼失明王子。形容羸瘦,衣裳敗壞,手足生瘡,且作奇臭,完全失去本形,因問駒那羅:「你是誰人?因何在此?有何怨苦,欲作申訴?」

  「我是駒那羅,阿育王獨生子。眼既失明,名只空存。我無怨苦,不欲申訴,惟念父母,因此歸來!」

  阿育王一聽這話,譬如猛火燒心,迷悶傷損,即刻昏倒地下。用水澆灑,蘇醒以後,把駒那羅抱在膝上,一面流淚一面詢問:「你眼睛本似駒那羅眼,俊美溫柔,燃著清光,明朗若星,才取本名。如今一無所有,應作何等稱呼?什麼人害你,心之狠毒,到這樣子!你顏色這麼辛苦憔悴,我實在不忍多看。趕快一一向我說個明白,我必為你報仇。」

  駒那羅說:「爸爸,你不必憂惱。事有分定,不能怨人,我自造孽,才有今天!三月前得你命令,齒印分明,說我犯大不敬,于法應誅,將眼挑出,貸免一死。既有王命,證據分明,何敢違逆?」

  阿育王說:「我可發誓,並無這種荒悖命令。此大罪惡,必加追究,得個水落石出,我方罷休!」

  一經追究,如理泉水,隨即知道本源。真金夫人因愛生妒,因妒生毒,毒害之心滋長繁榮,於是方有如彼如此不祥事件發生。供證分明,無可辯飾,阿育王一身火發,因向妃子厲聲斥駡說:「不吉惡物,何天容汝,何地載汝。你心狠毒,真如蛇蠍,螫人至毒,死有餘辜,不自隕滅,天意或正有待!」

  因此即刻把這妃子監禁起來,準備用胡膠紫火燒殺後,再播揚灰燼于空中水中,使之消失,表示人天共棄。

  阿育王因思往事,想起過去種種,先知所說眼無常相法,即有預言。又想起那個紫金缽盂,及先知所謂「因緣」「信仰」等等意義,當即派一大臣,把那紫金缽盂帶到大街通衢人民會萃熱鬧處所,向國人宣示駒那羅王子所遭不幸經過。

  「本身失明,猶可摸索,循牆而走,不至傾跌。一國失明,何以作計?」都人士女,聞此消息,多如突聞霹靂,如呆如癡,迷悶悵惘,不知自處。至若年青婦女,更覺心軟如蠟,難於自持。加之平昔對其愛慕,更增悲酸。日月於人,本非嫡親,一旦失明,人即如發狂癇,敲鑼擊缶,圖作挽救。今駒那羅王子,兩目喪失,日夜不分,對於青春鮮華美麗自信女子,如何能堪?因此齊集廣場,同申哀痛。熱淚盈把,浥注小盒,盒盒充足,轉注紫金缽盂。

  不一時許,缽盂中清淚滿溢。阿育王憂戚沉痛,手捧缽盂,攜帶駒那羅王子,同登一壇臺上,朗朗向眾宣示:「眼無常相,先知早知,因愛而成,逢妒而毀,由憂生信,從信生緣。我兒駒那羅雙眼已瞎,人天共見。今我將用這一缽出自國中最純潔女子為同情與愛而流的純潔眼淚,來一洗駒那羅盲眼。若信仰二字猶有意義,我兒駒那羅雙眼必重睹光明,亦重放光明,若信仰二字,早已失去其應有意義,則盲者自盲,佛之缽盂,正同瓦缶,恰合給我兒駒那羅作叫花子乞討之用!」

  當眾一洗之後,四方圍觀萬民,不禁同聲歡呼:「駒那羅!」

  原來這些年青女子為一種單純共同信仰,虔誠相信盲者必可得救。願心既十分單純真誠,人天相佑,奇跡重生,駒那羅一雙眼睛,已在一刹那頃回復本來,彼此互觀,感激倍增。全城女子,因此聯臂踏歌,終宵歡慶。

  探險者目睹這回奇跡,第一件事,即將那匹白馬獻給阿育王,用表尊敬。至於駒那羅王子呢,第一件事,即請求國王赦免那一位美貌非凡才智過人、用不得其正的妃子,從胡膠紫火中把她救出。

  黑

  我那小木馬,重新又放到書桌邊,成為案頭裝飾品之一了。房屋盡頭遠近水塘,正有千百拇指大小青蛙鳴聲聒耳。試數我桌上雜書,從書頁上折角估計,才知道我看過了《百緣經》,《雞屍馬王經》,《阿育王經》,《付法藏經》。……眼前一片黑,天已入暮,天末有一片紫雲在燃燒。一切都近於象徵。情感原出於一種生命的象徵,離奇處是它在人生偶然中的結合,以及結合後發展而成的完整形式。它的存在實無固定性,亦少再現性,然而若於一個抽象名詞上去求實證時,「信仰」卻有它永遠的意義。信仰永存。我們需要的是一種明確而單純的新的信仰,去實證同樣明確而單純的新的願望。共同缺少的,是一種廣博偉大悲憫真誠的愛,用童心重現童心。而當前個人過多的,卻是企圖用抽象重鑄抽象,那種無結果的冒險。社會過多的,卻是企圖由事實繼續事實,那種無情感的世故。

  想像的紫火在燃燒中,在有信仰的生命裡繼續燃燒中。在我生命裡,也在許多人生命裡。待毀滅的是什麼?是個人不純粹的愛和恨,還是另外一種愚蠢和困惑?我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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