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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砦(3)


  黑子因為新近作了公務員,吃公家飯,雖在稅局裡時時刻刻被打被罵,可是比起同街小子,總覺得身分已高了一著,可以憑身分唬人。平時到小攤子買桃李水果,講價錢時就總有點不講道理,倚勢強人。價錢說好了,還挑三揀四,拈斤播兩。向鄉下婦人買辣子豆莢,交易辦好,臨走時,還會伸手到籃子裡去多抓一把,使得婦人發急扯著他的衣袖不放,就說:「我又不是搶人欠債,你一個婦人女子,清天白日抓我是什麼意思!」故意引起旁人的笑樂。

  在官家方面有勢力的人,買東西照例發官價,歡喜送多少把多少,但這是過去的事,革命後就不成了。雖說如今作局長的好處還多,隨時可收受一點小生意人當令的蔬果孝敬,采藥打獵人遇到大頭的何首烏,大蛇皮,也必先把它拿來獻給局長。局中公丁在執行公務時,尚有好些小便宜可占,但到底今不如古,好處也不過是連搶帶騙,多抓一把辣椒之類罷了。但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譬如同道鬧嘴舌,無形中自然大家都得讓一手,年紀長一點的因之也有被黑子罵倒過的。於是這公務人也就驕傲了一些,大意了一些。現在不意鋼對鋼碰了頭。鼻涕蟲身世被黑子掘出後,氣憤不過,也就不顧一切,照樣還口。

  黑子不把鼻涕蟲看在眼裡,就走近他身邊去,打了鼻涕蟲一拳。那小子蹌踉了一下,回過頭來說,「黑子,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怎麼打人?」

  黑子以為鼻涕蟲怕他,不理會這句話,趕過去又是一拳。

  且打且說,「我打扁你這個狗雜種,你怎麼樣?」

  鼻涕蟲一面用手保護頭部,一面用腳去踢黑子。

  另一個小子原同鼻涕蟲一夥,見兩人打起來了,就一面勸架,一面嘶著個嗓子說,「不許打架,不許打架,君子動口不動手,有話好說!」因為兩隻手抱著了黑子膀子,黑子便被鼻涕蟲迎面猛的打了三拳。接著幾人就滾丸子似的在泥水中滾起來了。

  街戶中人聽著有人打架,即刻都活躍起來了,大家都從煙盤邊或牌桌邊離開,集中到街前來看熱鬧。本來是兩人相打,已變成三人互毆,黑子雙拳難敵四手,雖壓住了鼻涕蟲,同時卻也為人壓住。三人全身都是髒泥。看熱鬧的都說好打好打,認不清誰是誰非,正因為照習慣一到了這種情形,也就再無所謂是非。

  正當一個小子從污泥中摸著一個拳頭大鵝卵石,捏在手中向黑子額角上砸去時,一個老婦人銳聲大喊了一聲,「狗×的小雜種,你幹什麼!」一手撈著了那小子細瘦的膀子,救了黑子。可是救了黑子卻逃了母雞,原來這時節另一脅下夾著那只老母雞,卻逃脫了,在泥水中亂撲,把泥水扇的四濺。大家都笑嚷著。

  「好熱鬧,好熱鬧!」

  幾個劣小子的架被其餘人勸開了,老婦人趕忙去泥水中捕捉她的老母雞。把雞擒著後大聲罵著:「你這扁毛畜生,以為會飛到天上去!」

  有人插嘴問:「老娘,多少錢,這只肥雞?」

  老娘看了那人一眼,把一張瘦癟癟的嘴扁著,作成發笑的樣子,一面用手抹雞尾上泥水,一面說,「這年頭,什麼東西都貴得要人命。楊氏養雞好象養兒女,三斤半毛重,要我七角錢,真是吃高麗參。」

  料不到這個楊氏正在人叢中觀戰,就接口說:「老娘,你說什麼高麗參洋參?你有錢,我有貨,作生意兩相情願,我難道搶你不成?兒花花女花花嘴角不乾不淨,你是什麼意思……」

  老娘過意不去,不好回嘴。可是當眾露臉,面子上大不光彩,正值那母雞掙扎,就重重的打了那母雞一巴掌,指冬瓜罵葫蘆道,「你這扁毛畜生,也來趁火打劫!」且望著幫同打架的那小子說,「還不回家我打斷你的狗腿!別人打架管你什麼事,打出人命案你來背!」

  一面罵那小子,一面推搡著那小子,就走開了。

  楊氏說:「扁毛畜生誰不是養它吃它?哪象你,養兒養女讓人去玩,大白天也只要人有錢就關上房門,不知羞恥,不是前三輩子造孽?」

  老娘雖明知道楊氏還在罵她,卻當作不聽見,顧自走了。

  那楊氏也知道老娘已認屈,惡狗不趕上牆人,經過大家一勸,就不再說什麼。

  三個打架小子走了一個,另兩個其時已被拉開,雖還相互悻悻的望著,已無意再打。

  旁邊一個解圍的中年男子,剛過足煙癮,精神充足,因此調弄那小公務人黑子說:「黑子,你局長看你這樣會打架,趕明天一定把喂鴨子的桂圓枸杞湯給你喝,補得你白白胖胖,好在你身上下注!你下次上場,我當褲子也一定在你名下賭三角錢!」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另一個退伍兵就說,「若不虧老婊子大吼一聲,你黑子不帶花見紅,你才真是黑子。」

  黑子說,「她那侄子打破我的頭,我要掀掉她的家神牌子。」

  退伍兵說,「她有什麼家神牌子?她家裡有的是肉盾牌,你這樣小孩子去,老×子放一泡熱尿,也會沖你到洞庭湖!」

  黑子悻悻的望著那退伍兵士,退伍兵士為人風趣而隨和,就說,「黑子,你難道要同我打一架嗎?我打不過你,我怕你——我領過教!」

  煙客就說,「黑子,算了吧,快回局裡去換衣,你局長知道你打架,又會賞你吃『筍子炒肉』,打得你象豬叫。」

  「局長沒有煙吃,發了煙癮,才同你一樣象豬哼!」

  黑子說完,拔腳就走。到下坎時一個蹌踉差點兒滑倒,引得人人大笑。

  黑子走後,退伍兵士因為是鼻涕蟲的表叔,所以嘲笑他說,「鼻涕蟲,你打架本領真好,全身滑滑的,我也不是你的對手,何況小黑子。以後你上圈和他打架時,我一定賭你五百。」

  鼻涕蟲說,「小黑子狗仗人勢,以為在局裡當差,就可欺淩人,我才不怕他!」

  「這年頭誰不是狗仗人勢?你明天長大了當兵去,三槍兩炮打出個天下,作了營長連長,局長那件紫羔袍子,就會給你留下,不用派人送上保靖營部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你得立志!」

  鼻涕蟲不知「立志」為何物,只知道做了營長就可以胡來亂為,作許多無法無天的事情。局長怕他縣長也怕他。要錢用時把商會總辦和鄉下團總提到營裡來就有錢用。要錢作什麼用?買三炮臺紙煙,把紙煙嵌在長長的象牙骨煙管裡去,一口一口吸。審案時一面吸煙,一面叫人打板子。生氣時就說,「你個狗×的,我槍斃了你!」於是當真就派衛隊綁了這人到河邊石灘上去一槍打了。營長的用處,在鼻涕蟲看來,如此而已。退伍兵士年紀大一點,見識多一點,對營長看法自然稍稍不同。不過事實上一個營長,在當地的威風,卻只能從這些事上可以看出,別的是不需要的。

  鼻涕蟲說,「我一定要立志做營長。」

  老娘好事,信口開河說了本街楊氏兩句壞話,誰知反受楊氏屈辱一番,心中大不舒暢,鬱鬱積積回到河街家裡,拉開腰門,把那只老母雞盡力向屋中地下一摜,拍著手說,「人背時,偏偏遇到你這畜生!」老母雞喔的喊了聲,好象說,「這關我什麼事?你這個人,把我出氣!」

  小娼婦桂枝,正在裡房花板床上給鹽客燒煙,一面唱《十想郎》、《四季思想》等等小曲子逗鹽客。聽雞叫聲,知道老娘回來了,就高聲和她乾娘說話:「娘,娘,雞買來了嗎?肥不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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