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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砦(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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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稅關上辦事人同山貨莊管事,在當地原代表一個階級,所謂上等階級。與一般人不特地位不同,就是生活方式也大不相同。表現這不同處是弄錢方便,用錢灑脫,錢在手中流轉的數目既較多,知識或經驗也因之就在當地儼然豐富得多而又高人一等。 這些人相互之間日常必有「應酬」,換言之,就是每天不是這些大老闆到局上吃喝,就是大老闆接局長和駐防當地的省軍副營長、連長到莊號上去吃喝。吃喝並不算是主要的事情,吃喝以前坐在桌邊的玩牌,吃喝以後躺在床上去燒煙,好象都少不了。直到半夜,才點燈籠送客。軍官照例有一個勤務兵,手持長約兩尺的大手電筒,亂搖著那個代表近代文明的東西走去。局長卻點了一盞美孚牌桅燈,一個人提著搖搖晃晃回他的稅局。「應酬」既已成為當地幾個有身分的人成天發生的事情,所以輸贏二十三十,作局長的就從不放在心上。 倒是一種湊巧的好牌,冒險的怪牌,不管是他人手上的還是自己的,卻很容易把它記著,加以種種研究。說真話,這局長不特對於牌道大有研究,便是對於其他好些事情,也似乎都富於研究性,懂的很多。尤其是本行上的作偽舞弊,挪此填彼,大有本領。這小局卡本來只是複查所性質,辦事員正當月薪不過二十五元,連津貼辦公費也不過五十元上下,若不是奪弄多方,單憑這筆收入,那能長久「應酬」下去? 這局長在這個小地方,既是個無形領袖,為人又長袖善舞,職位且增加他經營生活的便利,若非事出意外,看情形將來就還會起發的。今年才三十一歲,真是前程遠大! 其時約上午九點鐘樣子,照當地規矩普通人都已吃過了早飯,上工作事了。這當地大人物卻剛剛起床不久,赤著腳,趿著一雙扣花拖鞋,穿一身細白布短褲褂,用老虎牌白搪瓷漱口罐漱口,用明星牌牙刷擦牙,牙粉卻是美女老牌。一面站在局所裡屋廊下漱口刷牙,一面卻對簾口的細雨想起許多心事。這雨落下去,小雖小,到辰州就會成為「半江水」,泊在辰州以上百十裡河面的木簰,自然都得趁水大放流,前前後後百十個木簰集中在烏宿木關前時,會忙壞了辦事人,也樂壞了辦事人。但這些事對彼不相干。那些稅關人員因漲水而來的一個好處,他無福分享受。他擔心卻是和當地一個字號上人,共同作的一筆生意。 萬千浮在大河中的木頭,其中有三根半沉在水中的木頭,中心鏤空裝了兩挑川貨,冒險偷關,若過了關,他便穩穩當當賺了六百個袁頭,若過不了關,那他就賭輸將近一千塊錢了。 他想起李吉瑞唱的《獨木關》。 漱過口後他用力刮達刮達把那支牙刷在搪瓷罐中攪著,且把水用力倒到天井中去。問小公丁:「黑子,我白木耳蒸好了嗎?」 黑子其時正在房門邊一張條凳上拭擦局長的煙具。盤子,燈,小罐兒,煙扡兒,一塊豆腐乾式的打火石,一塊圓打火石,此外還有那把小茶壺,還有兩支有價值的煙槍(槍上有包銀裝璜的老象牙嘴),一一的拭擦著。 那小子剛害過水臌,病癒後不久,眼皮腫腫的,頭象一個三角形,頸膊細細的。老是張著個嘴,好象下唇長了一點,吊不上去;又好象從小就沒有得到一次充足的睡眠,隨時隨地都想打盹,即或在作事情,也一面打盹。但事實上他卻一面擦煙具一面因雨想起那個業已改嫁給船夫的母親,坐了那條三艙桐油船,裝滿了桐油向下游漂去的情形。也許船正下灘,一條船在白浪裡鑽出鑽進,艙板上全是水,三五個水手彎著腰用力蕩槳,那船夫口含旱煙管,兩隻多毛露筋的大手,把著白檀木舵把,大聲吼著,和水流爭鬥。母親呢,蹲在艙裡缸罐邊淘米燒水。……因此局長叫他時他不作聲。 於是局長生了氣,用著特有的辭令罵那小子:「黑子,黑子,你耳朵被×弄聾了嗎?我說話你怎麼老不留心。你想看水鴨子打架去了,是不是?你做事摩摩挲挲真象個婦人。小米大事情半天也做不好,比繡花還慢,末了還得把我的寶貝打碎。」 黑子被罵後,著忙去整理煙具,忙中有錯,差點兒把那小盒裡煙膏潑翻。局長一眼瞥見了。 「祖宗,雜種,你怎不小心一點?你潑了我那個,你賠得起?把你熬成膏子也無用處。熬成膏子不到四兩油,最多值一毛錢。你真是個吃冤枉飯的東西……」 黑子知道局長的脾氣,罵雖罵,什麼希奇古怪的話都說得出口,為人心倒很好,待下屬並不刻保罵人似乎只是一種口技的訓練,一種知識的排泄,有利於己而無害於人。有時且因為聽到他那種巧妙的罵人語言,引起笑樂,覺得局長為人大有意思。唯其如此,局長的話給黑子聽來倒常常是另外一種意義了。 被罵的黑子把下唇吊著,聆受局長的訓誨,話越罵越遠,倒虧聽到廚房有貓兒叫了一聲,才想起蒸在鍋中的白木耳。趕忙把那全副煙具端進房中去,取白木耳給局長補神。事實上到得白木耳入口時,局長已將近把那碗白木耳的力量,全支付在罵那小子話語上了。 河街某處有鴨子大聲呷呷的叫著,局長想起自己的鴨子,知道黑子又忘了喂那個白蛀木蟲粉給鬥鴨時,又是一番排調,把小子比作種種吃飯不工作的鳥獸蟲魚,結果卻要他過上街一個專門販賣鴨子的人家去,看那老闆是不是來了好貨。自己動手喂鴨子。 黑子戴了一個斗笠,張著嘴,縮著個肩膊,向外面跑。局長還把話向黑子拋去。 「早回來點,不要又在三合義看下棋。人家下棋你看,狗在街上聯親你也看,你什麼戲都看,什麼都有分,只差不看你媽和划船的唱戲,因為那個你無分。」 黑子默默的出了局門,卻自言自語說: 「什麼都看,你全知道。你趴在樓板上,看三合義閨女洗澡,你自己好象不知道,別人倒知道!」 黑子年紀只十二歲,樣子象個半白癡,心裡卻什麼事都明白,什麼事都懂。 ××地方人家,也正如其餘小地方差不多,每家必蓄養幾隻雞鴨,當作生產之一部門,又當作娛樂之一種。養雞的母雞用處多是生蛋孵小雞,或燉湯吃。(白毛烏骨的且為當地闊老當補品。)公雞用作司晨,辟邪,啄蜈蚣蟲蟻。臨到年底,主人就把它捉來,不客氣的用刀割斷了它的喉管,拔下那個金色眩目的頸毛或背部羽毛,一撮撮蘸上熱雞血貼到門楣上,灶坎上,床梁上和船頭上和一切大件農具上,用意也是辟邪。 且把它整個身子白煮了,獻給家神祖先。有時當地人上山采藥打獵,入洞熬硝,也帶那麼一隻活雄雞,據說迷了路大有用處。至於用它來戰鬥,因習慣不同,倒只是當地小孩子玩的事情了。近大河邊人家因地利宜於蓄鴨,當地人因之也把鴨子的鬥性,加以訓練,變成一個有韌性的戰士,用來賭博。 一隻上好的綠頭花頸膊的雄鴨,價值也就很高。平時被人關在籠子裡,餵養各種古怪食品,在水邊打架時,船上人和住家人便各自認定其中一隻,放下賭注,猜測勝負,賭賽輸贏。 只有母鴨才十分自由,大清早各放出來,到大河裡聚齊,在平潭中去找蝦米和浮食吃,到天晚才各自還家。落了雨,不再下大河,就三三五五在橫街頭泥水裡搖著短短的尾巴,盤跚來去,有所尋覓,仿佛異常快樂。街中兩家豆腐作坊前,照例都積下一片髒水,泛著白沫,水中還有不少紅絲蟲蠕動著,被這群母鴨發現時,便如發現了一個寶庫,爭著把一個淡紅色的扁嘴殼插進髒水中去唼喋。至於這時節那些公雞母雞呢,卻多躲藏在家中桌椅下和當地小攤子下橫木上,縮斂著身子,看街頭鴨子群遊戲。間或把頭偏著望望天,輕輕的咕嘍一聲,好象說,「這是天氣,到明天會放晴的。」因為天一放晴,鴨子就得下河,一條街便依然為雞所專有了。 黑子到了養鴨子的老東西處,望了一下鴨子,隨便說了幾句閒話,就走過上街頭去看染坊,看碾工踹石礄碾布,一個工人在半空中左右宕著,布在滾子下光滑滑的,覺得大有意思。同時還有河下橫街兩個髒小孩子,也在那門前泥水中站定,看那個玩意兒,黑子原本同他們都極熟習,就說笑話,叫其中之一諢名作「鼻涕蟲」,胡扯亂說,以為鼻涕蟲若碾在石滾子下,必不免如申公豹被孫悟空一金箍棒打成稀糊子爛,成一片水不復人形。 鼻涕蟲明白黑子根本來源,蝦米螃蟹同樣是水裡長的,分不出誰高誰低,就說:「黑子,我不經壓你經壓,你試試去看,壓不出水一定壓出油,壓出三兩油點燈,照你娘上清秋路!」 黑子說,「你娘嫁給賣油的,你的油早被榨完了,所以瘦得象個地底鬼。你是個實心油瓶。」 鼻涕蟲被人提到心窩子裡事情,輪眨著他那雙凸出大眼睛,狠狠的望著黑子說,「你娘嫁撐船的,檀木舵把子和竹篙子都——到你娘的×心子上。你就是被那撐船的——出來的。你娘才真正經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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