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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蕭(3)


  丈夫早斷了奶。婆婆有了新兒子,這五歲兒子就象歸蕭蕭獨有了。不論做什麼,走到什麼地方去,丈夫總跟到身邊。

  丈夫有些方面很怕她,當她如母親,不敢多事。他們倆「感情不壞」。

  地方稍稍進步,祖父的笑話轉到「蕭蕭你也把辮子剪去好自由」那一類事上去了。聽著這話的蕭蕭,某個夏天也看過一次女學生,雖不把祖父笑話認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說過這笑話以後,她到水邊去,必用手捏著辮子梢梢,設想沒有辮子的人那種神氣,那點趣味。

  因為打豬草,帶丈夫上螺螄山的山陰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不知事,聽別人唱歌也唱歌。一唱歌,就把花狗引來了。

  花狗對蕭蕭生了另外一種心,蕭蕭有點明白了,常常覺得惶恐不安。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惡德都不缺少,勞動力強,手腳勤快,又會玩會說,所以一面使蕭蕭的丈夫非常歡喜同他玩,一面一有機會即纏在蕭蕭身邊,且總是想方設法把蕭蕭那點惶恐減去。

  山大人小,到處樹木蒙茸,平時不知道蕭蕭所在,花狗就站在高處唱歌逗蕭蕭身邊的丈夫;丈夫小口一開,花狗穿山越嶺就來到蕭蕭面前了。

  見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歡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為他編草蟲玩,做竹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個遠處去找材料,便坐到蕭蕭身邊來,要蕭蕭聽他唱那使人開心紅臉的歌。她有時覺得害怕,不許丈夫走開;有時又象有了花狗在身邊,打發丈夫走去反倒好一點。終於有一天,蕭蕭就這樣給花狗把心竅子唱開,變成個婦人了。

  那時節,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許多歌,到後卻向蕭蕭唱:嬌家門前一重坡,別人走少郎走多,鐵打草鞋穿爛了,不是為你為哪個?

  末了卻向蕭蕭說:「我為你睡不著覺」。他又說他賭咒不把這事情告給人。聽了這些話仍然不懂什麼的蕭蕭,眼睛只注意到他那一對粗粗的手膀子,耳朵只注意到他最後一句話。

  末了花狗大便又唱歌給她聽。她心裡亂了。她要他當真對天賭咒,賭了咒,一切好象有了保障,她就一切盡他了。到丈夫返身時,手被毛毛蟲螫傷,腫了一片,走到蕭蕭身邊。蕭蕭捏緊這一隻小手,且用口去呵它,吮它,想起剛才的糊塗,才仿佛明白自己作了一點不大好的糊塗事。

  花狗誘她做壞事情是麥黃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歡喜吃生李子。她覺得身體有點特別,在山上碰到花狗,就將這事情告給他,問他怎麼辦。

  討論了多久,花狗全無主意。雖以前自己當天賭得有咒,也仍然無主意。這傢伙個子大,膽量小。個子大容易做錯事,膽量小做了錯事就想不出辦法。

  到後,蕭蕭捏著自己那條烏梢蛇似的大辮子,想起城裡了,她說:「花狗大,我們到城裡去自由,幫幫人過日子,不好麼?」

  「那怎麼行?到城裡去做什麼?」

  「我肚子大了。」

  「我們找藥去。場上有郎中賣藥。」

  「你趕快找藥來,我想……」

  「你想逃到城裡去自由,不成的。人生面不熟,討飯也有規矩,不能隨便!」

  「你這沒有良心的,你害了我,我想死!」

  「我賭咒不辜負你。」

  「負不負我有什麼用?幫我個忙,趕快拿去肚子裡這塊肉罷。我害怕!」

  花狗不再做聲,過了一會,便走開了。不久丈夫從他處回來,見蕭蕭一個人坐在草地上哭,眼睛紅紅的。丈夫心中納罕,看了一會,問蕭蕭:「姐姐,為什麼哭?」

  「不為什麼,灰塵落到眼睛裡,痛。」

  「我吹吹吧。」

  「不要吹。」

  「你瞧我,得這些這些。」

  他把從溪中撿來的小蚌小石頭陳列在蕭蕭面前,蕭蕭淚眼婆娑的看了一會,勉強笑著說,「弟弟,我們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告我可要生氣。」到後這事情家中當真就無人知道。

  過了半個月,花狗不辭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褲都拿去了。祖父問同住的啞巴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走路,走哪兒去。啞巴只是搖頭,說花狗還欠了他兩百錢,臨走時話都不留一句,為人少良心。啞巴說他自己的話,並沒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說明。因此這一家希奇一整天,談論一整天。不過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帶別的,這事過後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掉了。

  蕭蕭仍然是往日的蕭蕭。她能夠忘記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些不同了,肚中東西總在動,使她常常一個人乾著急,盡做怪夢。

  她脾氣壞了一點,這壞處只有丈夫知道,因為她對丈夫似乎嚴厲苛刻了好些。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處,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現在死了,什麼都好了。可是為什麼要死?她還很高興活下去,願意活下去。

  家中人不拘誰在無意中提起關於丈夫弟弟的話,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象使這話如拳頭,在蕭蕭胸口上重重一擊。

  到八月,她擔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廟裡去玩,就私自許願,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被她丈夫見到了,丈夫問這是做什麼,蕭蕭就說肚子痛,應當吃這個。雖說求菩薩許願,菩薩當然沒有如她的希望,肚子中長大的東西仍在慢慢的長大。

  她又常常往溪裡去喝冷水,給丈夫見到了,丈夫問她她就說口渴。

  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沒有能夠使她與自己不歡喜的東西分開。大肚子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卻不敢告這件事給父母曉得。因為時間長久,年齡不同,丈夫有些時候對於蕭蕭的怕同愛,比對於父母還深切。

  她還記得花狗賭咒那一天裡的事情,如同記著其他事情一樣。到秋天,屋前屋後毛毛蟲都結繭,成了各種好看的蝶蛾,丈夫象故意折磨她一樣,常常提起幾個月前被毛毛蟲所螫的舊話,使蕭蕭心裡難過。她因此極恨毛毛蟲,見了那小蟲就想用腳去踹。

  有一天,又聽人說有好些女學生過路,聽過這話的蕭蕭,睜了眼做過一陣夢,愣愣的對日頭出處癡了半天。

  蕭蕭步花狗後塵,也想逃走,收拾一點東西預備跟了女學生走的那條路上城。但沒有動身,就被家裡人發覺了。

  家中追究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這個十年後預備給小丈夫生兒子繼香火的蕭蕭肚子,已被別人搶先下了種。這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的平靜生活,為這一件事全弄亂了。生氣的生氣,流淚的流淚,罵人的罵人,各按本分亂下去。懸樑,投水,吃毒藥,被禁困的蕭蕭,諸事漫無邊際的全想到了,究竟年紀太小,捨不得死,卻不曾做。於是祖父從現實出發,想出了個聰明主意,把蕭蕭關在房裡,派人好好看守著,請蕭蕭本族的人來說話,看是「沉潭」還是「發賣」?蕭蕭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她,捨不得就發賣。蕭蕭只有一個伯父,在近處莊子裡為人種田,去請他時先還以為是吃酒,到了才知道是這樣丟臉事情,弄得這老實忠厚家長手足無措。

  大肚子作證,什麼也沒有可說。伯父不忍把蕭蕭沉潭,蕭蕭當然應當嫁人作二路親了。

  這處罰好象也極其自然,照習慣受損失的是丈夫家裡,然而卻可以在改嫁上收回一筆錢,當作賠償損失的數目。那伯父把這事告給了蕭蕭,就要走路。蕭蕭拉著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搖了一會頭,一句話不說,仍然走了。

  一時沒有相當的人家來要蕭蕭,因此暫時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這件事情既經說明白,照鄉下規矩倒又象不什麼要緊,只等待處分,大家反而釋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蕭蕭在一處,到後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有說有笑的過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蕭蕭肚子中有兒子的事情,又知道因為這樣蕭蕭才應當嫁到遠處去。但是丈夫並不願意蕭蕭去,蕭蕭自己也不願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規矩象逼到要這樣做,不得不做。

  在等候主顧來看人,等到十二月,還沒有人來,蕭蕭只好在這人家過年。

  蕭蕭次年二月間,十月滿足坐草生了一個兒子,團頭大眼,聲響洪壯,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規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一家人都歡喜那兒子。

  生下的既是兒子,蕭蕭不嫁別處了。

  到蕭蕭正式同丈夫拜堂圓房時,兒子已經年紀十歲,能看牛割草,成為家中生產者一員了。平時喊蕭蕭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應,從不生氣。

  這兒子名叫牛兒。牛兒十二歲時也接了親,媳婦年長六歲。媳婦年紀大,才能諸事作幫手,對家中有幫助。嗩呐吹到門前時,新娘在轎中嗚嗚的哭著,忙壞了那個祖父曾祖父。

  這一天,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卻在屋前榆蠟樹籬笆間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

  一九二九年冬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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