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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中(1)


  他們是三個同鄉人,從雲南軍隊中辭了差,各自按級別領了筆路費,預備回家。

  走到第八天的路,三個人的腳走成半跛了。天氣很熱,走了不遠,一到樹蔭下就得坐在路旁石頭上歇歇氣,或者買甜酒米豆腐吃,喝一瓢賣點心人從遠方用木桶擔來的涼水,止了渴又即刻上路。不上路,擔心「落伍」。在邊省走路,是不適宜於休息的。走的全是山路!再過五天應當到貴陽了。各人都巴望早到貴陽。到了這地方,算是近家了。實則家去貴陽還有十三站官路。總之若到了貴陽,便算得是家邊了。十三站!他們已經走過八天,都是按站起程的。到貴陽還要十多天,也正是十三站。

  他們從雲南省動身到××走了六天,其中一個給燒熱病攻倒,爬不起身了,於是乎三人一同在一家小旅館中呆下來。

  請醫生,買藥,煎藥,找生薑燈草作藥引子。發燒的人成天胡言譫語,把藥吃下去以後就呼呼的睡去,全身出汗。住了十天,感謝天,這小地方醫生居然會把病人治好了。他們第二次又上了路。所謂走了八天,就是從××算起,每天一亮走起,到日頭寂寞的落下山後為止,除了飲食,除了樹蔭下小坐,全是不能停頓的。每天走一大站,路為六十裡,裡是等於平常裡數的兩倍,名為「官路」,其實是「蠻路」的。每到天將斷黑,一落店,洗腳,吃飯,倒在鋪有厚草薦與硬棉絮床上去,睡眠便把人征服了。第二天,雞叫第二聲,便爬起身來,在燈下算賬,套上草鞋,太陽還未露頭又上了路。

  他們在行路時,是沉默的。從洞邊過,從溪邊過,從茅屋邊過,路上所見全是一種寂寞荒涼情形。茨堆上忽然一朵紅花。草地裡忽然滿是山莓。一條從路中溜過的大蛇。一隻伏在路旁見人來才驚訝飛去的山雞。一間被兵匪焚去的舊屋。

  一堆殘敗的泥牆。一個死屍。一群烏鴉。所見所聞使人耳目一新的很多,使人心上不安的也不少。在一條長長的寂寞的路上行走的人,原是不能有所恐怖的。執刀械攔路的賊,有毒的蛇,乘人不備從路旁撲出襲人的惡犬,盤據在山洞中的土豹,全不缺少。這些東西似乎無時不與過路人為難,然而他們全曾遇到,也全平安過去。

  天保佑他們,讓他們在一切災難中得到安全。

  他們沿著大道走去。在這裡,所謂大道,就是每天經常有遠行人,小商販,牛客,紙客,送靈櫬的小小隊伍,聯絡不絕的各在路上來去的道路。在路上,能遇到災難以外還可以遇到陌生的小小人群。全是在深山中,人家很少,坡是荒廢的。間或有密密的樹林,無人管理的菜園,破敗坍毀的水磨。路上所見的本地人,幾乎全是襤褸不成人形,臉上又不缺少一種陰暗如鬼的顏色。小站小村雖然沿路都有,但到行旅十人以上時,若想在小站上住下,米同鹽與住處全將發生問題。

  這時節他們正過一條小溪,兩岸山頭極高。溪上一條舊木橋,是用三根樹幹搭成的,行人走過時便軋軋作聲。傍溪山腰老樹上有猴子叫喊。水流汩汩。遠處的山鵲飛起時,雖相距極遠,朋朋振翅聲音依然仿佛極近。溪邊有座靈官廟,石屋上尚懸有幾條紅布,廟前石條上過路人可以休息。

  「我要歇歇,慢走一點。」一個走在第一、年齡獨小的青年說。他先過了橋,便把背上包袱卸下,坐在石條上不走了。

  第二個正在過橋,「不要懶,這裡不行!」然而過得橋來,依然也停著了。

  第三個象大哥,沒有過橋,就留在溪南邊。昂頭四望,望到山崖藤葛間一群猴子了。猴子正如有所警戒呼喚著,又象在哭啼。「看,巴屁股老三!」其餘兩人也就昂頭看那猴子。猴子是那麼一小群,於是他們數點那數目。七個,八個,十一個,搜索著,數點著。

  「什長,過來坐坐,歇一會兒,這裡很涼快!」

  「不能久坐!」

  「天氣早,不怕的。」

  什長過了橋。背上是一個巴鬥大包袱。過了橋便把包袱擲到靈官菩薩座前,且注意那神前褪了紅色的小木匾。他認識字,於是念道:「保佑行旅。宣統三年庚申吉日立。三湘長沙府鄭多福率子小福盥手敬獻——呀,是個鄉親!」

  聽到什長的說話,坐在石條上的青年也站起了。他也念,且想爬上神龕驗看那菩薩的額角間的一隻豎眼,是否能夠移動。

  「老弟,莫上去,坐一坐,我們走路。」

  「三湘長沙府——這是『沙頭』①。有十五年了。他說盥手,(他認盥做盆字)什長,我們也洗一個手罷,溪裡水好得很,不用盆,可以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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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沙頭」——指長沙人

  第二個過橋的人,正坐在石條上整理草鞋,自言自語說,「這地方風景真好。」這時,聽到年幼的同伴讀「盆手」,就笑了,開口說,「慶慶,是洋磁盆還是木盆?」

  「不是盆字是什麼?」

  他站起來了,望望匾上的字,哈哈大笑。

  什長說,「讀『款』。這字同浣差不多。慶弟,你的書讀到九霄雲去了。」

  「《千字文》上沒有這個字。」

  「有。你記不來罷了。」

  「你念我聽。」

  「我也記不來了。」

  三人就哈哈笑著。字的出處三個退伍兵士都找不出,卻找到這字的意義,「盥是洗浣」,他們將下溪洗手洗臉。慶弟先下去,繞了路,從一個坎旁到了溪中,一面用手試水,一面喊。

  「什長,什長,水冷得很,可以做涼粉!」

  「快洗罷,要走路!」

  「我想洗洗腳。」

  「莫洗腳,山水洗不得腳,會生病的!」

  「還有小魚!多得很;一隻,二隻,七隻……」「快一點!我們要走路,太晚了不行!」

  「有魚咧。有小螃蟹。真多。莫非是靈官的水兵?看它們成隊玩!」

  「上來罷,水舀一碗上來。把帕子打濕。我們不下溪了。」

  「下來看看吧,好玩的。」

  「慶慶你不上來,我們就先走了。」

  「那我就不上來了,坐到水裡等你們回來。這裡好玩。多涼。有花石子!」

  「你不上來當真我們走了的,你太不行了,這不是玩的地方。」什長的話有點威風,就因為他是一個什長,年長經驗多。

  年青人,天真爛漫的,一手拿著那個洋磁碗,一手折得一枝開成一串的紫色山花,上到路邊了。把水給年長的什長喝,又把濕面巾送給另一同伴。他自己就把花插在包袱上面,樣子很快樂,似乎捨不得那水中的小魚小蟹,還走到橋邊向下望。

  「什長,下面水是鏡子。有人刻得有字在石頭上。瞧,是篆字!」

  話說得很多,什長不理會,另一夥計心被說動了,也趕過橋邊來俯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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