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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蕭(2)


  可是這時節蕭蕭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為什麼,在睡夢中哭了,媳婦於是用作母親的聲勢,半哄半嚇說,「弟弟,弟弟,不許哭,不許哭,女學生咬人來了。」

  丈夫還仍然哭著,得抱起各處走走。蕭蕭抱著丈夫離開了祖父,祖父同人說另外一樣古話去了。

  蕭蕭從此以後心中有個「女學生」。做夢也便常常夢到女學生,且夢到同這些人並排走路。仿佛也坐過那種自己會走路的匣子,她又覺得這匣子並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夢中那匣子的形體同穀倉差不多,裡面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紅紅的,各處亂跑,有時鑽到門縫裡去,把個小尾巴露在外邊。

  因為有這樣一段經過,祖父從此喊蕭蕭不喊「小丫頭」,不喊「蕭蕭」,卻喚作「女學生」。在不經意中蕭蕭答應得很好。

  鄉下的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時時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蹋,和蕭蕭一類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樣的,各有所得,各屬分定。許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個夏天全消磨到軟綢衣服、精美飲料以及種種好事情上面。蕭蕭的一家,因為一個夏天的勞作,卻得了十多斤細麻,二三十擔瓜。

  作小媳婦的蕭蕭,一個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還績了細麻四斤。到秋八月工人摘瓜,在瓜間玩,看碩大如盆上面滿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擺到地上,很有趣味。時間到摘瓜,秋天真的已來了,院子中各處有從屋後林子裡樹上吹來的大紅大黃木葉。蕭蕭在瓜旁站定,手拿木葉一束,為丈夫編小笠帽玩。

  工人中有個名叫花狗,年紀二十三歲,抱了蕭蕭的丈夫到棗樹下去打棗子。小小竹竿打在棗樹上,落棗滿地。

  「花狗大①,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

  雖聽這樣喊,還不停手。到後,仿佛完全因為丈夫要棗子,花狗才不聽話。蕭蕭於是又喊他那小丈夫:「弟弟,弟弟,來,不許撿了。吃多了生東西肚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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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即「大哥」簡稱。

  丈夫聽話,兜了一堆棗子向蕭蕭身邊走來,請蕭蕭吃棗子。

  「姐姐吃,這是大的。」

  「我不吃。」

  「要吃一顆!」

  她兩手哪裡有空!木葉帽正在制邊,工夫要緊,還正要個人幫忙!

  「弟弟,把棗子喂我口裡。」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覺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要他放下棗子幫忙捏緊帽邊,便於添加新木葉。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頑皮的搖動,口中唱歌。這孩子原來象一隻貓,歡喜時就得搗亂。

  「弟弟,你唱的是什麼?」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好好的唱一個給我聽。」

  丈夫於是就唱下去,照所記到的歌唱:

  天上起云云起花,包穀林裡種豆莢,
  豆莢纏壞包穀樹,嬌妹纏壞後生家。
  天上起云云重雲,地下埋墳墳重墳,
  嬌妹洗碗碗重碗,嬌妹床上人重人。

  歌中意義丈夫全不明白,唱完了就問好不好。蕭蕭說好,並且問跟誰學來的。她知道是花狗教的,卻故意盤問他。

  「花狗大告我,他說還有好歌,長大了再教我唱。」

  聽說花狗會唱歌,蕭蕭說:

  「花狗大,花狗大,您唱一個好聽的歌我聽聽。」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長得不很正氣,知道蕭蕭要聽歌,人也快到聽歌的年齡了,就給她唱「十歲娘子一歲夫」。那故事說的是妻年大,可以隨便到外面作一點不規矩事情,夫年小,只知道吃奶,讓他吃奶。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點兒的是蕭蕭。把歌聽過後,蕭蕭裝成「我全明白」那種神氣,她用生氣的樣子,對花狗說:「花狗大,這個不行,這是罵人的歌!」

  花狗分辯說:「不是罵人的歌。」

  「我明白,是罵人的歌。」

  花狗難得說多話,歌已經唱過了,錯了陪禮,只有不再唱。他看她已經有點懂事了,怕她回頭告祖父,會挨一頓臭駡,就把話支開,扯到「女學生」上頭去。他問蕭蕭,看沒看過女學生習體操唱洋歌的事情。

  若不是花狗提起,蕭蕭幾乎已忘卻了這事情。這時又提到女學生,她問花狗近來有沒有女學生過路,她想看看。

  花狗一面把南瓜從棚架邊抱到牆角去,告她女學生唱歌的事,這些事的來源還是蕭蕭的那個祖父。他在蕭蕭面前說了點大話,說他曾經到官路上見到四個女學生,她們都拿得有旗子,走長路流汗喘氣之中仍然唱歌,同軍人所唱的一模一樣。不消說,這自然完全是胡謅的笑話。可是那故事把蕭蕭可樂壞了。因為花狗說這個就叫做「自由」。

  花狗是「起眼動眉毛,一打兩頭翹」會說會笑的一個人。

  聽蕭蕭帶著歆羨口氣說,「花狗大,你膀子真大。」他就說,「我不止膀子大。」

  「你身個子也大。」

  「我全身無處不大。」

  到蕭蕭抱了她的丈夫走去以後,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啞巴的,開了平時不常開的口,他說:「花狗,你少壞點。人家是十三歲黃花女,還要等十年才圓房!」

  花狗不做聲,打了那夥計一掌,走到棗樹下撿落地棗去了。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計算起來,蕭蕭過丈夫家有一年了。

  幾次降霜落雪,幾次清明穀雨,一家人都說蕭蕭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礪飯,四季無疾病,倒發育得這樣快。婆婆雖生來象一把剪子,把凡是給蕭蕭暴長的機會都剪去了,但鄉下的日頭同空氣都幫助人長大,卻不是折磨可以阻攔得住。蕭蕭十五歲時高如成人,心卻還是一顆糊糊塗塗的心。

  人大了一點,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點。績麻、紡車、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豬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還有漿紗織布。凡事都學,學學就會了。鄉下習慣,凡是行有餘力的都可從勞作中攢點私房,兩三年來僅僅蕭蕭個人分上所聚集的粗細麻和紡就的棉紗,已夠蕭蕭坐到土機上拋三個月的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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