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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河小船上的水手(1)


  我自從離開了那個水獺皮帽子的朋友以後,獨自坐到這只小船上,已悶悶的過了十天。小船前後艙面既十分窄狹,三個水手白日皆各有所事:或者正在吵罵,或者是正在蕩槳撐篙,使用手臂之力,使這只小船在結了冰的寒氣中前進。有時兩個年輕水手即或上岸拉船去了,船前船後又有濕淋淋的纜索牽牽絆絆,打量出去站站,也無時不顯得礙手礙腳,很不方便。因此我就只有蜷伏在船艙裡,靜聽水聲與船上水手辱駡聲,打發了每個日子。

  照原定計劃,這次旅行來回二十八天的路程,就應當安排二十二個日子到這只小船上。如半途中這小船發生了什麼意外障礙,或者就多得四天五天。起先我盡記著水獺皮帽子的朋友「行船莫算,打架莫看」的格言,對於這只小船每日應走多少路,已走多少路,還需要走多少路,從不發言過問。他們說「應當開頭了」,船就開了,他們說「這鬼天氣不成,得歇憩烤火」,我自然又聽他們歇憩烤火。天氣也實在太冷了一點,篙上槳上莫不結了一層薄冰。我的衣袋中,雖還收藏了一張桃源縣管理小劃子的船總親手所寫「十日包到」的保單,但天氣既那麼壞,還好意思把這張保單拿出來向掌舵水手說話嗎?

  我口中雖不說什麼,心裡卻計算到所剩餘的日子,真有點兒著急。

  三個水手中的一人,似乎已看准了我的弱點,且在另外一件事情上,又看准了我另外一項弱點,想出了個兩得其利的辦法來了。那水手向我說道:

  「先生,你著急,是不是?不必為天氣發愁。如今落的是雪子,不是刀子。我們弄船人,命裡派定了划船,天上縱落刀子也得做事!」

  我的座位正對著船尾,掌舵水手這時正分張兩腿,兩手握定舵把,一個人字形的姿勢對我站定。想起昨天這只小船擱入石罅裡,盡三人手足之力還無可奈何時,這人一面對天氣咒駡各種野話,一面卸下了褲子向水中跳去的情形,我不由得微喟了一下。我說:「天氣真壞!」

  他見我眉毛聚著,便笑了。「天氣壞不礙事,只看你先生是不是要我們趕路,想趕快一些,我同夥計們有的是辦法!」

  我帶了點埋怨神氣說:「不趕路,誰願意在這個日子裡來在河上受活罪?你說有辦法,告我看是什麼辦法!」

  「天氣冷,我們手腳也硬了。你請我們晚上喝點酒,活活血脈,這船就可以在水面上飛!」

  我覺得這個提議很正當,便不追問先划船後喝酒,如何活動血脈的理由,即刻就答應了。我說:「好得很,讓我們的船飛去吧,歡喜吃什麼買什麼。」

  於是這小船在三個划船人手上,當真儼然一直向辰河上游飛去。經過釣船時就喊買魚,一攏碼頭時就用長柄大葫蘆滿滿的裝上一葫蘆燒酒。沿河兩岸連山皆深碧一色,山頭常戴了點白雪,河水則清明如玉。在這樣一條河水裡旅行,望著水光山色,體會水手們在工作上與飲食上的勇敢處,使我在寂寞裡不由得不常作微笑!

  船停時,真靜。一切聲音皆為大雪以前的寒氣凝結了。只有船底的水聲,輕輕的輕輕的流過去,——使人感覺到它的聲音,幾乎不是耳朵卻只是想像。三個水手把晚飯吃過後,圍在後艙鋼灶邊烤火烘衣。

  時間還只五點二十五分,先前一時在長潭中搖櫓唱歌的一隻大貨船,這時也趕到快要靠岸停泊了。只聽到許多篙子釘在淺水石頭上的聲音,且有人大嚷大罵。他們並不是吵架,不過在那裡「說話」罷了。這些人說話照例永遠得使用幾個粗野字眼兒,也正同我們使用標點符號一樣,倘若忘了加上去,意思也就很容易模糊不清楚了。這樣粗野字眼兒的使用,即在父子兄弟間也少不了。可是這些粗人野人,在那吃酸菜臭牛肉說野話的口中,高興唱起歌來時,所唱的又正是如何美麗動人的歌!

  大船靠定岸邊後,只聽到有一個人在船上大聲喊叫:

  「金貴,金貴,上岸××去!」

  那個名為金貴的水手,似乎正在那只貨船艙裡魷魚海帶間,嘶著個嗓子回答說:

  「你××去我不來。你娘××××正等著你!」

  我那小船上三個默默的烤火烘衣的水手,聽到這個對白,便一同笑將起來了。其中之一學著鄰船人語氣說:

  「××去,×你娘的×。大白天像狗一樣在灘上爬,晚上好快樂!」

  另一個水手就說:

  「七老,你要上岸去,你向先生借兩角錢也可以上岸去!」

  幾個人把話繼續說下去,便討論到各個小碼頭上「吃四方飯」娘兒們的人才與逸事來了。說及其中一些野婦人悲喜的場面時,真使我十分感動。我再也不能孤獨的在艙中坐下了,就爬到那個鋼灶邊去,同他們坐在一處去烤火。

  我攙入那個團體時,詢問那個年紀較大的水手:

  「掌舵的,我十五塊錢包你這只船,一次你可以撈多少!」

  「我可以撈多少,先生!我不是這只船的主人,我是個每年二百四十吊錢雇定的舵手,算起來一個月我有兩塊三角錢,你看看這一次我撈多少!」

  我說:「那麼,大夥計,你攔頭有多少!全船皆得你,難道也是二百四十吊一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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