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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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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停泊到這些小地方,我真有點擔心。船上那個壯年水手,是一個在軍營中開過小差做過種種非凡事情的人物,成天在船上只唱著「過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滾油煎」,若誤會了我箱中那些帶回湘西送人的信箋信封,以為是值錢東西,在唱過了埋怨生活的戲文以後,轉念頭來玩個新花樣,說不定我還來不及被詢問「吃板刀面或吃雲吞」以前,就被他解決了。這些事我倒不怎麼害怕,凡是蠢人做出的事我不知道什麼叫嚇怕的。只是有點兒擔心,因為若果這個人做出了這種蠢事,我完了,他跑了,這地方可糟了。地方既屬我那些同鄉軍官大老管轄,就會把他們可忙壞了。 我盼望牛保那只小船趕來,也停泊到這個地方,一面可以不用擔心,一面還可以同這個有人性的多情水手談談。 直等到黃昏,方來了一隻郵船,靠著小船下了錨。過不久,郵船那一面有個年輕水手嚷著要支點錢上岸去吃「葷煙」,另一個管事的卻不允許,兩人便爭吵起來了。只聽到年輕的那一個呶呶絮語,聲音神氣簡直同大清早上那個牛保一個樣子。到後來,這個水手負氣,似乎空著個荷包,也仍然上岸過吊腳樓人家去了。過了一會兒還不見他回船,我很想知道一下他到了那裡做些什麼事情,就要一個水手為我點上一段廢纜,晃著那小小火把,引導我離了船,爬了一段小小山路,到了所謂河街。 五分鐘後,我與這個穿綠衣的郵船水手,一同坐到一個人家正屋裡火堆旁,默默的在烤火了。面前一個大油松樹根株,正伴同一餅油渣,熊熊的燃著快樂的火焰。間或有人用腳或樹枝撥了那麼一下,便有好看的火星四散驚起。主人是一個中年婦人,另外還有兩個老婦人,不斷向水手提出種種問題,且把關於下河的油價、木價、米價、鹽價,一件一件來詢問他,他卻很散漫的回答,只低下頭望著火堆。從那個頸項同肩膊,我認得這個人性格同靈魂,竟完全同早上那個牛保一樣。我明白他沉默的理由,一定是船上管事的不給他錢,到岸上來賒煙不到手。他那悶悶不樂的神氣,可以說是很嫵媚。我心想請他一次客,又不便說出口。到後機會卻來了。 門開處進來了一個年事極輕的婦人,頭上裹著大格子花布首巾,身穿蔥綠色土布襖子,系一條藍色圍裙,胸前還繡了一朵小小白花。那年輕婦人把兩隻手插在圍裙裡,輕腳輕手進了屋,就站在中年婦人身後。說真話,這個女人真使我有點兒驚訝。我似乎在什麼地方另一時節見著這樣一個人,眼目鼻子皆仿佛十分熟習。若不是當真在某一處見過,那就必定是在夢裡了。公道一點說來,這婦人是個美麗得很的生物! 最先我以為這小婦人是無意中撞來玩玩,聽聽從下河來的客人談談下面事情,安慰安慰自己寂寞的。可是一瞬間,我卻明白她是為另一件事而來的了。屋主人要她坐下,她卻不肯坐下,只把一雙放光的眼睛盡瞅著我,待到我抬起頭去望她時,那眼睛卻又趕快逃避了。她在一個水手面前一定沒有這種羞怯,為這點羞怯我心中有點兒惆悵,引起了點兒憐憫。這憐憫一半給了這個小婦人,卻留下一半給我自己。 那郵船水手眼睛為小婦人放了光,很快樂的說: 「夭夭,夭夭,你打扮得真像個觀音!」 那女人抿嘴笑著不理會,表示這點阿諛並不稀罕,一會兒方輕輕的說: 「我問你,白師傅的大船到了桃源不到?」 郵船水手回答了,婦人又輕輕的問: 「楊金保的船?」 郵船水手又回答了,婦人又繼續問著這個那個。我一面向火一面聽他們說話,卻在心中計算一件事情。小婦人雖同郵船水手談到歲暮年末水面上的情形,但一顆心卻一定在另外一件事情上馳騁。我幾乎本能的就感到了這個小婦人是正在對我感到特別興趣。不用驚奇,這不是稀奇事情。我們若稍懂人情,就會明白一張為都市所折磨而成的白臉,同一件稱身軟料細毛衣服,在一個小家碧玉心中所能引起的是一種如何幻想,對目前的事也便不用多提了。 對於身邊這個小婦人,也正如先前一時對於身邊那個郵船水手一樣,我想不出用個什麼方法,就可以使這個有了點兒野心與幻想的人,得到她所要得到的東西。其實我在兩件事上皆不能再吝嗇了,因為我對於他們皆十分同情。但試想想看,倘若這個小婦人所希望的是我本身,我這點同情,會不會引起五千裡外另一個人的苦痛?我笑了。 ……假若我給這水手一筆錢,讓這小婦人同他談一個整夜? 我正那麼計算著,且安排如何來給那個郵船水手的錢,使他不至於感覺難為情。忽然聽那年輕婦人問道: 「牛保那只船?」 那郵船水手吐了一口氣,「牛保的船嗎,我們一同上罵娘灘,溜了四次。末後船已上了灘,那攔頭的夥計還同他在互罵,且不知為什麼互相用篙子亂打亂起來,船又溜下灘去了。看那樣子不是有一個人落水,就得兩個人同時落水。」 有誰發問:「為什麼?」 郵船水手感慨似的說:「還不是為那一張×!」 幾人聽著這件事,皆大笑不已。那年輕小婦人,卻長長的籲了一口氣。 忽然河街上有個老年人嘶聲的喊人: 「夭夭小婊子,小婊子婆,賣×的,你是怎麼的,夾著那兩片小×,一眨眼又跑到哪裡去了!你來!……」 小婦人聽門外街口有人叫她,把小嘴收斂做出一個愛嬌的姿勢,帶著不高興的神氣自言自語說:「叫騾子又叫了。你就叫吧。夭夭小婊子偷人去了!投河吊頸去了!」咬著下唇很有情致的盯了我一眼,拉開門,放進了一陣寒風,人卻沖出去,消失到黑暗中不見了。 那郵船水手望瞭望小婦人去處那扇大門,自言自語的說:「小婊子偏偏嫁老煙鬼,天曉得!」 於是大家便來談說剛才走去那個小婦人的一切。屋主中年婦人,告給我那小婦人年紀還只十九歲,卻為一個年過五十的老兵所佔有。老兵原是一個煙鬼,雖佔有了她,只要誰有土有財就讓床讓位。至於小婦人呢,人太年輕了點,對於錢毫無用處,卻似乎常常想得很遠很遠。屋主人且為我解釋很遠很遠那句話的意思,給我證明了先前一時我所感覺到的一件事情的真實。原來這小婦人雖生在不能愛好的環境裡,卻天生有種愛好的性格。 老煙鬼用名分縛著了她的身體,然而那顆心卻無從拘束。一隻船無意中在碼頭邊停靠了,這只船又恰恰有那麼一個年輕男子,一切派頭都和水手不同,夭夭那顆心,將如何為這偶然而來的人跳躍!屋主人所說的話,增加了我對於這個年輕婦人的關心。我還想多知道一點,請求她告給我,我居然又知道了些不應當寫在紙上的事情。到後來,談起命運,那屋主人沉默了,眾人也沉默了。各人眼望著熊熊的柴火,心中玩味著「命運」兩個字的意義,而且皆儼然有一點兒痛苦。 我呢,在沉默中體會到一點「人生」的苦味。我不能給那個小婦人什麼,也再不做給那水手一點點錢的打算了。我覺得他們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聖,我不配用錢或別的方法滲進他們命運裡去,擾亂他們生活上那一份應有的哀樂。 下船時,在河邊我聽到一個人唱《十想郎》小曲,曲調卑陋聲音卻清圓悅耳。我知道那是由誰口中唱出且為誰唱的。我站在河邊寒風中癡了許久。 【原載1934年7月7日天津《大公報·女藝》八十二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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