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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河小船上的水手(2)


  那一個名為七老的說:「我弄船上行,兩塊六角錢一次,下行吃白飯!」

  「那麼,小夥計,你呢?我看你手腳還生疏得很!你昨天差點兒淹壞了,得多吃多喝,把骨頭長結實一點點!」

  小子聽我批評到他的能力就只乾笑。掌舵的代他說話:

  「先生要你多吃多喝,你不聽到嗎?這小子看他雖長得同一塊發糕一樣,其實就只能吃能喝,撇篙子拉纖全不在行!」

  「多少錢一月?」我說,「一塊錢一月,是不是?」

  那個小水手自己笑著開了口:「多少錢一月?十個銅子一天——×他的娘。天氣多壞!」

  我在心中打了一下算盤,掌舵的八分錢一天,攔頭的一角三分一天,小夥計一分二厘一天。在這個數目下,不問天氣如何,這些人莫不皆得從天明起始到天黑為止,做他應分做的事情。遇應當下水時,便即刻跳到水中去。遇應當到灘石上爬行時,也毫不推辭即刻前去。在能用氣力時,這些人就毫不吝惜氣力打發了每個日子,人老了,或大六月發痧下痢,躺在空船裡或太陽下死掉了,一生也就算完事了。這條河中至少有十萬個這樣過日子的人。想起了這件事情,我輕輕的籲了一口氣。

  「掌舵的,你在這條河裡劃了幾年船?」

  「我今年五十三,十六歲就到了船上。」

  三十七年的經驗,七百里路的河道,水漲水落河道的變遷,多少灘,多少潭,多少碼頭,多少石頭——是的,凡是那些較大的知名的石頭,這個人就無一不能夠很清楚的舉出它們的名稱和故事!劃了三十七年的船,還只是孤身一人,把經驗與氣力每天作八分錢出賣,來在這水上漂泊,這個古怪的人!

  「攔頭的大夥計,你呢?你劃了幾年船?」

  「我照老法子算今年三十一歲,在船上五年,在軍隊裡也五年。我是個逃兵,七月裡才從貴州開小差回來的!」

  這水手結實硬朗處,倒真配做一個兵。那分粗野爽朗處也很像個兵。掌舵的水手人老了,眼睛發花,已不能如年輕人那麼手腳靈便,小水手年齡又太小了一點,一切事皆不在行,全船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他。昨天小船上灘,小水手換篙較慢,被篙子彈入急流裡去時,他卻一手支持篙子,還能一手把那個小水手撈住,援助上船。上了船後那小子又驚又氣,全身濕淋淋的,抱定桅子荷荷大哭。他一面笑駡著種種野話,一面卻趕快脫了棉衣單褲給小水手替換。在這小船上他一個人脾氣似乎特別大,但可愛處也就似乎特別多。

  想起小水手掉到水中被援起以後的樣子,以及那個年紀大一點的脫下了褲子給他掉換,光著個下身在空氣里弄船的神氣,我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感情。我向小水手帶笑說:「小夥計,你呢?」

  那個攔頭的水手就笑著說:「他嗎?只會吃只會哭,做錯了事罵兩句,還會說點蠢話:『你欺侮我,我用刀子同你拼命!』拿你刀子來切我的××,老子還不見過刀子,怕你!」

  小水手說:「老子哭你也管不著!」

  攔頭的水手說:「不管你你還會有命!落了水爬起來,有什麼可哭?我不脫下衣來,先生不把你毯子,不冷死你!十五六歲了的人,命好早×出了孩子,動不動就哭,不害羞!」

  正說著,鄰船上有水手很快樂的用女人窄嗓子唱起曲子,晃著一個火把,上了岸,往半山吊腳樓取樂去了。

  我說:「大夥計,你是不是也想上岸去玩玩?要去就去,我這裡有的是零錢。要幾角錢?你太累了,我請客!」

  掌舵的老水手聽說我請客,趕忙在旁打邊鼓兒說:「七老,你去,先生請客你就去,兩吊錢先生出得起!」

  他嫵媚的咕咕笑著。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就取了值四吊錢的五角鈔票遞給他。小水手笑樂著為他把做火炬的廢繩燃好。於是推開了篷,這個人就被兩個水手推上了岸,也搖晃著個火把,爬上高坎到吊腳樓地方取樂去了。

  人走去後,掌舵的水手方把這個人的身世為我詳細說出來。原來這個人的履歷上,還有十一個月土匪的經驗應當添注上去。這個人大白天一面弄船一面吼著說:「老子要死了,老子要做土匪去了。」種種獨白的理由,我方完全明白了。

  我心中以為這個人既到了河街吊腳樓,若不是同那些寬臉大奶子女人在床上去胡鬧,必又坐到火爐邊,夾雜在一群划船人中間向火,嚼花生或剝酸柚子吃。那河街照例有屠戶,有油鹽店,有煙館,有小客店,還有許多婦人提起竹篾織就的圓烘籠烤手,一見到年輕水手就做眉做眼。還有婦女年紀大些的,鼻樑根扯得通紅,太陽穴貼上了膏藥,做醜事毫不以為可羞。看中了某一個結實年輕的水手時,只要那水手不討厭她,還會提了家養母雞送給水手!那些水手胡鬧到半夜裡回到船上,把縛著腳的母雞,向艙裡同伴熱被上拋去,一些在睡夢裡被驚醒的同伴,就會喃喃的罵著,「溜子,溜子,你一條××換一隻母雞,老子明早天一亮用刀割了你!」於是各個臭被一角皆起了咕咕的笑聲……

  我還正在那個攔頭水手行為上,思索到一個可笑的問題,不知道他那麼上岸去,由他說來,究竟得到了些什麼好處。可是他卻出我意料以外,上岸不久又下了河,回到小船上來了。小船上掌艄水手正點了個小油燈,薄薄燈光照著那水手的快樂臉孔。掌艄的向他說:

  「七老,怎麼的,你就回來了,不同婊子過夜!」

  小水手也向他說了一句野話,那小子只把頭搖著且微笑著,趕忙解下了他那根腰帶。原來他棉襖裡藏了一大堆橘子,腰帶一解,橘子便在艙板上各處滾去。問他為什麼得了那麼多橘子,方知道他雖上了岸,卻並不胡鬧,只到河街上打了個轉,在一個小鋪子裡坐了一會,見有橘子賣,知道我歡喜吃橘子,就把錢全買了橘子帶回來了。

  我見著他那很有意思的微笑,我知道他這時所做的事,對於他自己感覺如何愉快,我便笑將起來,不說什麼了。四個人剝橘子吃時,我要他告給我十一個月做土匪的生活,有些什麼可說的事情,讓我聽聽。他就一直把他的故事說到十二點鐘。我真像讀了一本內容十分新奇的教科書。

  天氣如所希望的終於放晴了,我同這幾個水手在這只小船上已經過了十二個日子。

  天既放晴後,小船快要到目的地時,坐在船艙中一角,瞻望澄碧無盡的長流,使我發生無限感慨。十六年以前,河岸兩旁黛色龐大石頭上,依然是在這樣晴朗冬天裡,有野鶯與畫眉鳥從山谷中竹篁裡飛出來,在石頭上曬太陽,悠然自得的囀唱悅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時,又方始一齊向竹林中飛去。十六年來竹林裡的鳥雀,那分從容處,猶如往日一個樣子,水面划船人愚蠢樸質勇敢耐勞處,也還相去不遠。但這個民族,在這一堆長長日子裡,為內戰,毒物,饑饉,水災,如何向墮落與滅亡大路走去。一切人生活習慣,又如何在巨大壓力下失去了它原來的純樸型范,形成一種難於設想的模式!

  小船到達我水行的終點浦市時,約在下午四點鐘左右。這個經過昔日的繁榮而衰敗了多年的碼頭,三十年前是這個地方繁榮達到頂點的時代。十五年前地方業已大大衰落,那時節沿河長街的油坊,尚常有三兩千新油簍曬在太陽下,沿河七個用青石做成的碼頭,有一半還停泊了結實高大四櫓五艙運油船。此外船隻多從下游運來淮鹽,布匹,花紗,以及川黔邊區所需的洋廣雜貨。

  川黔邊境由旱路運來的朱砂,水銀,苧麻,五倍子,莫不在此交貨轉載。木材浮江而下時,常常半個河面皆是那種大木筏。本地市面則出炮仗,出印花布,出肥人,出肥豬。河面既異常寬平,碼頭又特別乾淨整齊,雖從那些大商號裡,寺廟裡,都可見出這個商埠在日趨於衰頹,然而一個旅行者來到此地時,一切規模總仍然可得到一個極其動人的印象!街市盡頭河下游為一長潭,河上游為一小灘,每當黃昏薄暮,落日沉入大地,天上暮雲為落日餘暉所烘炙,剩餘一片深紫時,大幫貨船從上而下,搖船人泊船近岸,在充滿了薄霧的河面,浮蕩的催櫓歌聲,又正是一種如何壯麗稀有的歌聲!

  如今小船到了這個地方後,看看沿河各碼頭,早已破爛不堪。小船泊定的一個碼頭,一共有十二隻船,除了有一隻船載運了方柱形毛鐵,一隻船載辰溪煙煤,正在那裡發簽起貨外,其他船隻似乎已停泊了多日,無貨可載。有七隻船還在小桅上或竹篙上,懸了一個用竹纜編成的圓圈,作為「此船出賣」的標誌。

  小船上掌艄水手同攔頭水手全上岸去了,只留下小水手守船,我想乘天氣還不曾斷黑,到長街上去看看這一切衰敗了的地方,是不是商店中還能有個把肥胖子。一到街口卻碰著了那兩個水手,正同個骨瘦如柴的長人在一個商店門前相罵。問問旁人是什麼事情,方知道這長子原來是個屠戶,爭吵的原因只是對於所買的貨物分量輕重有所爭持。看到他們那麼氣急敗壞大聲吵罵無個了結,我就不再走過去了。

  下船時,我一個人坐在那小小船隻空艙裡讓黃昏來臨,心中只想著一件古怪事情:

  「浦市地方屠戶也那麼瘦了,是誰的責任?希望到這個地面上,還有一群精悍結實的青年,來駕馭鋼鐵征服自然,這責任應當歸誰?」一時自然不會得到任何結論。

  【原載1934年7月《文學》三卷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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