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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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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傢伙回過頭來看看是我叫他,就笑了。我們的小船好幾天以來,皆一同停泊,一同啟碇,我雖不認識他,他原來早就認識了我的。經我一問,他有點害羞起來了。他把那口袋舉起帶笑說道: 「先生,冷呀!你不怕冷嗎?我這裡有核桃,你要不要吃核桃?」 我以為他想賣給我些核桃,不願意掃他的興,就說我要,等等我一定向他買些。 他剛走到他自己那只小船邊,就快樂的唱起來了。忽然稅關複查處比鄰吊腳樓人家窗口,露出一個年輕婦人鬢髮散亂的頭顱,向河下人銳聲叫將起來: 「牛保,牛保,我同你說的話,你記著嗎?」 年輕水手向吊腳樓一方把手揮動著。 「唉,唉,我記得到!……冷!你是怎麼的啊!快上床去!」大約他知道婦人起身到窗邊時,是還不穿衣服的。 婦人似乎因為一番好意不能使水手領會,有點不高興的神氣。 「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來——」說著,嘭的一聲把格子窗放下了。這時節眼睛一定已紅了。 那一個還向吊腳樓喃喃說著什麼,隨即也上了船。我看看,那是一隻深棕色的小貨船。 我的小船行將開頭時,那個青年水手牛保卻跑來送了一包核桃。我以為他是拿來賣給我的,趕快取了一張值五角的票子遞給他。這人見了錢只是笑。他把錢交還,把那包核桃從我手中搶了回去。 「先生,先生,你買我的核桃,我不賣!我不是做生意人。(他把手向吊腳樓指了一下,話說得輕了些。)那婊子同我要好,她送我的。送了我那麼多,還有栗子、幹魚。還說了許多癡話,等我回來過年咧……」 慷慨原是辰河水手一種通常的性格。既不要我的錢,皮箱上正擱了一包煙臺蘋果,我隨手取了四個大蘋果送給他,且問他: 「你回不回來過年?」 他只笑嘻嘻的把頭點點,就帶了那四個蘋果飛奔而去。我要水手開了船。小船已開到長潭中心時,忽然又聽到河邊那個啞嗓子在喊嚷: 「牛保,牛保,你是怎麼的?我×你的媽,還不下河,我翻你的三代,還……」 一會兒,一切皆沉靜了,就只聽到我小船船頭分水的聲音。 聽到水手的辱駡,我方明白那個快樂多情的水手,原來得了蘋果後,並不即返船,仍然又到吊腳樓人家去了。他一定把蘋果獻給那個婦人,且告給婦人這蘋果的來源,說來說去,到後自然又輪著來聽婦人說的癡話,所以把下河的時間完全忘掉了。 小船已到了辰河多灘的一段路程,長潭盡後就是無數大灘小灘。河水半月來已落下六尺,雪後又照例無風,較小船隻即或可以不從大漕上行,沿著河邊淺水處走去也依然十分費事。水太幹了,天氣又實在太冷了點。我伏在艙口看水手們一面罵野話,一面把長篙向急流亂石間擲去,心中卻念及那個多情水手,船上灘時浪頭儼然只想把船上人攫走。水流太急,故常常眼看業已到了灘頭,過了最緊要處,但在抽篙換篙之際,忽然又會為急流沖下。 河水又大又深,大浪頭拍岸時常如一個小山,但它總使人覺得十分溫和。河水可同一般火,太熱情了一點,時時刻刻皆想把人攫走,且仿佛完全只憑自己意見做去。但古怪的是這些弄船人,他們逃避激流同漩水的方法十分巧妙。他們得靠水為生,明白水,比一般人更明白水的可怕處;但他們為了求生,卻在每個日子裡每一時間皆有向水中跳去的準備。小船一上灘時,就不能不向白浪裡鑽去,可是他們卻又必有方法從白浪裡找到出路。 在一個小灘上,因為河面太寬,小漕河水過淺,小船纜繩不夠長不能拉纖,必須盡手足之力用篙撐上,我的小船一連上了五次皆被急流沖下。船頭全是水。到後想把船從對河另一處大漕走去,漂流過河時,從白浪中鑽出鑽進,篷上也沾了水。在大漕中又上了兩次,還花錢加了個臨時水手,方把這只小船弄上灘。上過灘後問水手是什麼灘,方知道這灘名「罵娘灘」(說野話的灘!)。即或是父子弄船,一面弄船也一面得互罵各種野話,方可以把船弄上灘口。 一整天小船盡是上灘,我一面欣賞那些從船舷馳過急于奔馬的白浪,一面便用船上的小斧頭,剝那個風流水手見贈的核桃吃。我估想這些硬殼果,說不定每一顆還都是那吊腳樓婦人親手從樹上摘下,用鞋底揉去一層苦皮,再一一加以選擇,放到棕衣口袋裡來的。望著那些棕色碎殼,那婦人說的「你有良心你就趕快來」一句話,也就盡在我耳邊響著。那水手雖然這時節或許正在急水灘頭趴伏到石頭上拉船,或正脫了褲子涉水過溪,一定卻記憶著吊腳樓婦人的一切,心中感覺十分溫暖。 每一個日子的過去,便使他與那婦人接近一點點。十天完了,過年了,那吊腳樓上,照例門楣上全貼了紅喜錢,被捉的雄雞啊呵呵呵的叫著,雄雞宰殺後,把它向門角落拋去,只聽到翅膀撲的聲音。鍋中蒸了一籠糯米,熱氣騰騰的倒入大石臼中,兩人就開始在一個石臼裡搗將起來。一切事都是兩個人共力合作,一切工作中都摻和有笑謔與善意的詛罵。於是當真過年了。又是叮嚀與眼淚,在一份長長的日子裡有所期待,留在船上另一個放聲的辱駡催促著,方下了船,又是核桃與栗子,幹鯉魚與…… 到了午後,天氣太冷,無從趕路。時間還只三點左右,我的小船便停泊了。停泊地方名為楊家岨。依然有吊腳樓,飛樓高閣懸在半山中,結構美麗悅目。小船傍在大石邊,只須一跳就可以上岸。岸上吊腳樓前枯樹邊,正有兩個婦人,穿了毛藍布衣裳,不知商量些什麼,幽幽的說著話。這裡雪已極少,山頭皆裸露作深棕色,遠山則為深紫色。地方靜得很,河邊無一隻船,無一個人,無一堆柴。不知河邊哪一塊大石後面有人正在捶擣衣服,一下一下地搗。對河也有人說話,卻看不清楚人在何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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