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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秀和冬生(2)


  至於其他族中人呢,想起的或者只是那幾畝田將來究竟歸誰管業,都不大自然。因為原來那點性衝動已成過去,都有點見輸于小寡婦的沉靜情勢。小船搖到潭中最深處時,蕩槳的把槳抽出水,擱在舷邊。船停後輕輕向左旋著,又向右旋。大家都知道行將發生什麼事。一個年紀稍大的某人說,「巧秀的娘,巧秀的娘,冤有頭,債有主,你心裡明白,好好的去了吧。你有什麼話囑咐,就說了吧。」小寡婦望望那個說話安慰她的人,過一會兒方低聲說。「三表哥,做點好事,不要讓他們捏死我巧秀喔。

  那是人家的香火!長大了,不要記仇,就夠了!」大家靜默了。

  美麗黃昏空氣中,一切沉靜。先是誰也不肯下手。老族祖貌作雄強,心中實混和了恐怖與矜持,走過女人身邊,冷不防一下子把那小寡婦就掀下了水。輕重一失衡,自己忙向另外一邊傾坐,把小船弄得搖搖晃晃。人一下水,先是不免有一番小小掙扎,因為頸背上懸系那面石磨相當重,隨即打著旋向下直沉。一陣子水泡向上翻,接著是水天平靜。船隨水勢溜著,漸漸離開了原來位置。船上的年青人眼都還直直的一聲不響望著水面。

  因為死亡帶走了她個人的恥辱和恩怨,卻似乎留念給了每人一份看不見的禮物。雖說是要女兒長大後莫記仇,可是參加的人哪能忘記自己作的蠢事。幾個人於是儼然完成了一件莊嚴重大的工作,把船掉了頭。死的已因罪孽而死了,然而「死」的意義卻轉入生者擔負上,還得趕快回到祠堂裡去叩頭,放鞭炮掛紅,驅逐邪氣,且表示這種「勇敢」和「決斷」兼有真正愚蠢的行為,業已把族中受損失的「榮譽」收復。事實上,卻是用這一切來祓除那點在平靜中能生長,能傳染,影響到人靈魂或良心的無形譴責。即因這種恐怖,過四年後,那族祖便在祠堂裡發狂自殺了。只因為最後那句囑咐,巧秀被送到三十裡外的高梘滿家莊院,活下來了。

  巧秀長大了,親眼看過這一幕把她帶大的表叔,團防局的師爺,原本有意讓她給滿家大隊長做小婆娘,有個歸依,有個保護。只是老太太年老見事多,加之有個痛苦記憶在心上,以為凡事得從長作計。巧秀對過去事又實在毫無所知,只是不樂意。年齡也還早,因此暫時擱置。

  巧秀常到團防局來幫師爺縫補衣襪,和冬生也相熟。冬生的媽楊大娘,一個窮得厚道賢慧的老婦人,在師爺面總稱許巧秀。冬生照例常常插嘴提醒他的媽,「我還不到十五歲,娘。」「你今年十五明年就十六,會長大的!」兩母子於是在師爺面前作些小小爭吵,說的話外人照例都不甚容易懂。師爺心中卻明白,母子兩人意見雖對立,卻都歡喜巧秀,對巧秀十分關心。

  巧秀的逃亡正如同我的來到這個村子裡,影響這個地方並不多,凡是歷史上固定存在的,無不依舊存在,習慣上進行的大小事情,無不依舊照常進行。

  冬生的母親一村子裡通稱為楊大娘。丈夫十年前死去時,只留下一所小小房屋和巴掌大一片菜地。生活雖窮然而為人篤實厚道,不亂取予,如一般所謂「老班人」。也信神,也信人,覺得這世界上有許多事得交把神,又簡捷,又省事。不過有些問題神處理不了,可就得人來努力了。人肯好好的做下去,天大難事也想得出結果;辦不了呢,再歸還給神。如其他手足貼近土地的農村人民一樣,處處盡人事而信天命,生命處處顯出愚而無知,同時也處處見出接近了一個「夙命論」者,照讀書人說來就是個「道」字。冬生在這麼一個母親身邊,在看牛,割草,撿菌子,和其他農村子弟生活方式中慢慢長大了,卻長得壯實健康,機靈聰敏。

  只讀過一年小學校,便會寫一筆小楷字,且跟團防局師爺學習,懂得一點公文程式。作公丁收入本不多,惟穿吃住已不必操心。此外每月還有一籮淨穀子,一點點錢。這份口糧捎回作家用,楊大娘生活因之也就從容得多。且本村二百五十戶人家,團丁是義務性質不拿工薪的。有公職身分公份收入階層總共不過四五人,除保長隊長和那個師爺外,就只那兩個小學教員,開支都不大。所以冬生的地位,也就值得同村小夥子羡慕而樂意得到它。職務在收入外還有個抽象價值,即抽丁免役,且少受來自城中軍政各方的經常和額外攤派。

  凡是生長於同式鄉村中的人,都知道上頭的攤派法令,一年四季如何輪流來去,任何人都招架不住,任何人都不可免,惟有吃公事飯的人,卻不大相同。正如村中「一腳踢」凡事承當的大隊長,派人篩鑼傳口信集合父老于藥王宮開會時,雖明說公事公辦,從大戶帶頭攤起,自己的磨坊、油坊,以及在場上的槽坊,小雜貨鋪統算在內,一筆數目照例比別人出的多。且愁眉不展的抱怨周轉不靈,有時還得出子利舉債。可是村子裡人卻只見到隊長上城回來時,總帶了些使人開眼的文明玩意兒,或換了頂呢氊帽,或捎了個洋水筆,遇有作公證畫押事情,多數公民照例按指紋或畫個十字,少數蓋章,大隊長卻從中山裝胸間口袋上拔出那亮晃晃圓溜溜寶貝,寫上自己的名字,已夠使人驚奇。一問價錢數目才更嚇人,原來比一隻耕牛還貴!

  象那麼做窮人,誰不樂意!冬生隨同大隊長的大白騾子來去縣城裡,一年不免有五七次,知識見聞自比其他鄉下人豐富。

  加上母子平時的為人,因此也贏得一種不同地位。而這地位為人承認表示得十分明顯,即幾個小地主家有十二三歲小閨女的,都樂意招那麼一個得力小夥子作上門女婿,以為興家立業是個好幫手。

  村子去縣城已四十五裡,離官路也在三裡外。地方不當衝要,不曾駐過兵。因為有兩口好井泉,長年不絕的流,營衛了一壩上好冬水田。田壩四周又全是一列小山圍住,山坡上種滿桐茶竹漆。村中規約好,不亂砍伐破山,不偷水爭水。

  地方由於長期安定,形成的一種空氣,也自然和普通破落農村不同,凡事照例都有個規矩。雖由於這個長遠習慣的規矩,在經濟上有人占了些優勢,于本村成為長期統治者,首事人。

  也即因此另外有些人就不免世代守住佃戶資格,或半流動性的長工資格,生活在被支配狀況中,矛盾顯明。但兩者生活方式,雖有差距還是相隔不太多,同樣得手足貼近土地,參加勞動生產,沒有人完全袖手過日子。惟由此相互對照生活下,隨同大社會的變動,依然產生了一種游離分子。這種人的長成,都若有個公式:凡事由小而大,小時候作頑童野孩子,事事想突破一鄉公約,砍砍人家竹子作釣竿,摘摘人家園圃桔柚解渴,偷放人田中水捉魚,或從他人裝置的網罾中取去捉住的野獸。自幼即有個不勞而獲的發明,且凡事作來相當順手,長大後,自然便忘不了隨事占點便宜。浪漫情緒一擴張,即必然從農民身分一變而成為「遊玩」。

  社會還穩定,英雄無用武之地,不能成大氣候,就在本村子裡街頭開個小門面,經常擺桌小牌抽點頭,放點子母利。相熟方面多,一村子人事心中一本冊,知道誰有勢力誰無財富,就向那些有錢無後的寡婦施點小訛詐。平時既無固定生計,又不下田,四鄉逢場時就飄場放賭。附近四十裡每個村子裡都有三五把兄弟,平時可以吃吃喝喝,困難時也容易相幫相助。或在豬牛買賣上插了句嘴,成交時便可從經紀方面分點酒錢,落筆小油水。什麼村子裡有大戲,必參加熱鬧。和掌班若有交情,開鑼封箱必被邀請坐席吃八大碗,打加官叫出名姓,還得做面子打個紅紙包封。

  新來年青旦角想成名,還得和他們周旋周旋,靠靠燈,方不會憑空為人拋石頭打彩。出了事,或得罪了當地要人,或受了別的氣掃了面子,不得不出外避風浪換碼頭,就挾了個小小包袱,向外一跑。更多的是學薛仁貴投軍,自然從此就失蹤了,居多遲早成了炮灰。若是個女的呢,情形就稍稍不同。生命發展與突變,影響于黃毛丫頭時代的較少,大多數卻和成年前後的性青春期有關。或為傳統壓住,掙扎無從,終於發瘋自殺。或突過一切有形無形限制,獨行其是,即必然是隨人逃走。惟結果總不免依然在一悲劇性方式中收常但近二十年社會既長在變動中,二十年內戰自殘自黷的割據局面,分解了農村社會本來的一切。影響到這小地方,也自然明白易見。

  鄉村遊俠情緒和某種社會現實知識一接觸,使得這個不足三百戶人家村子裡,多有了三五十支雜色槍,和十來個退伍在役的連長、排長、班長,以及二三更高級更複雜些的人物。這些人多近於嶄新的一個階層,即求生存已脫離手足勤勞方式,而近於一個寄食者。有家有產的可能成為小土豪,無根無柢的又可能轉為遊民、土匪,而兩者又必有個共同的趨勢,即越來越與人民土地生產勞作隔絕,卻學會了新的世故和殘暴。尤其是一些人學得了玩武器的技藝,幹大事業既無雄心和機會,也缺少本錢。回轉家鄉當然就只能作點不費本錢的買賣。且於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中,產生一套現實哲學。

  這體系雖不曾有人加以分析敘述,事實上卻為極多數會玩那個照環境所許可的人物所採用。永遠有個「不得已」作藉口,於是綁票種煙都成為不得已。會合了各種不得已而作成的墮落,便形成了後來不祥局面的擴大繼續。但是在當時那類鄉村中,卻激發了另外一方面的自衛本能,即大戶人家的對於保全財富進一步的技能。一面送子侄入軍校,一面即集款購槍,保家保鄉土,事實上也即是保護個人的特別權益。兩者之間當然也就有了鬥爭,隨時隨地有流血事件發生,而結怨影響到累世。特別是小農村彼此利害不同的矛盾。

  這二十年一種農村分解形式,亦正如大社會在分解中情形一樣,許多問題本若完全對立,卻到處又若有個矛盾的調合,在某種情形中,還可望取得一時的平衡。一守固定的土地,和大莊院、油坊或榨坊槽坊,一上山落草;卻共同用個「家邊人」名詞,減少了對立與磨擦,各行其是,而各得所需。這事看來離奇又十分平常,為的是整個社會的矛盾的發展與存在,即與這部分的情形完全一致。國家重造的設計,照例多疏忽了對於這個現實爬梳分析的過程,結果是一例轉入悲劇,促成戰爭。

  這小村子所在地,既為比較偏遠邊僻貴州湖南的邊土,地方對「特貨」一面雖嚴厲禁止,一面也抽收稅捐。在這麼一個情形下,地方特權者的對立,乃常常因「利益平分」而消失。地方不當官路,卻宜於走私,煙土和鹽巴的對流,支持了這個平衡的對立。對立既然是一種事實,各方面武器轉而好象都收藏下來不見了。至少出門上路跑差事的人,為求安全,徒手反而比帶武器來得更安全。過關入寨,一個有銜名片反而比帶一支槍更安全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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