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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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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謝謝寄來各件,我並不懂詩,尤其不懂近十年來的詩,對你作品得失自然也說不出什麼道理。不過試從散文觀點看,你作品運用文字實在太講究了,似乎只想向深處走,求于精美中見深,企圖運用抒情詞藻和具有抽象意味名詞揉成一體,結果是對文格理解稍窄,被它拘束,因之不免有點澀味。寫來十分費心,可得不到傳遞效果。若寫詩也許值得你從近三十年新詩作個廣泛的探索,可望得點新的啟發。最好還是用手中筆轉而寫散文,兼敘人事的散文,不太拘泥於故事所需要的故事完整,卻容許你在景物印象,語言對比,觀念詮釋,人事發展上作各種不太謹嚴的段片拼合,塗金繪彩至於誇侈,素樸無華近於貧儉,粗俗中增飾嫵媚,莊肅中又注入點點幽默。總之,如彼或如此,重在將一支筆向各方面活用。這一面可引導你手中筆緊貼住事,在敘述上即容易落實、具體,另一面,又可望將一些屬抽象觀念和純粹抒情的詞藻,加以節制,揀選,因為這個習慣的獲得,理解文字性能益深,用得準確而有力。這自然也只是我一種推想,未必對你寫作有用。為的是各人有一分各不相同的經驗背景,對文字,對人事,感受反應也不盡同,簡單原則實並不適用於每一人。惟就事言事,你值得那麼試試。至於純粹照我的習題經驗取法,恐無意義,正如每一個船長不必如哥倫布方式航海。我因缺少基礎工具,方從標點起始,一點點學習,慢慢的把傳統作廣泛吸收,消化,綜合,而又努力將這個傳統拋棄,試用種種不同方式來在我所接觸的人生,作種種塑造重現試驗。試驗了近三十年,對自己還不脫離學習狀態,對讀者自然也只能留下個模糊印象。若把精力浪費和工作成就比較比較,就可知成就實在極少,生命卻已浪費太多。這對我縱不妨事,對於一個正常人的生命而言,實在太不經濟了,工作未免太費事,擔負未免太沉重了。這麼寫作一支筆常常不免把作者帶入宗教信徒和思想家領域去,每到擱筆時衰弱的心中必常常若有一種悲憫情緒流注,正如一個宗教信徒或一個思想家臨死前所感到的沉靜嚴肅。並且我明白,也幸而是寫小說,無節制的大規模浪費,才能把儲蓄積壓的觀念經驗慢慢耗盡,生命取得平衡。若寫詩,情緒過於集中,耗費不了,恐就只有為一堆觀念一堆人事印象滯塞瘋狂而死了。 提到這一點時,你想必能明白,因為你的詩即見出沉思的組織和對於文字的較深領會。要寫作,把工作慢慢持續發展下去吧。這也正是一種戰爭,可比那些大將軍應付目前的問題還困難得多,需要一個人從完全孤寂沉默持久中來完成,待突破的卻是文學史上一堆作品作成的高牆。這是種艱辛事業,不是普通職業,唯有肯把生命作無取償的投資來寄託一點希望的人,方宜參加,不至於中途改轍或短期敗北,即適可而止。這工作若希望真正作出點新紀錄,可能是要到死才會休息的。 一九四七年七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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