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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先生:來信收到。你提到作家集團組織,意見很好,希望有人來作。不過必須這人有本領,有空閒,且有很好的知識,動機又極純粹,方作得好。我個人知識極少,不配教人,且受職務拘束,空閑時間不多,恐作不來。

  社會組織日益複雜,一切事能「分工」或者比較妥當。高興辦事的辦事,會作首領的作首領,肯低頭寫作的就低頭寫作,容易弄出成績。一個人若能夠各樣都插一手,自然更好。

  但明知能力有限,不量力去作,或有顧此失彼的情形。我比較宜於寫小說,所以很希望把大部分時間來學寫小說,細心看別人的,謹慎寫自己的,再過十年八年,也許能弄出一點點小成績來。至於如何指導人念書,那是大學教授的本行,如何打進社會,那是精于商業作家的工作,這兩件事情我全不大懂,也就不能冒充內行,胡說八道。

  你說年青人有種苦悶,要發表,要討論,要……說簡單一點,其實就是要感情與生活的出路。這個自然而且合理,因為這正是青年人的活力。社會也就要它來推進求變革。不過我認為,一切出路的基礎,皆應建築在個人埋頭苦幹上面。尤其是比較遠大的理想,比較孤寂的事業,總不能從僥倖與馬虎討到多少便宜。就文學言,好作品不一定能從團體產生。陀思妥耶夫斯基,高爾基,王五或李三,照你說,這些人免不了曾經出席過文學團體的集會,或者為某某文學團體的會員。

  可你應當明白,不是他加入了文學團體,就成為大作家。一個作家支持他的地位,是他個人的作品,不是團體。

  再說到從事創作要鼓勵,要刺激,要批評,我明白。我可以告訴你,事實上最妨害一個大工作的發展的,真沒有比同一團體、同一黨派的阿諛更壞了!

  一個作家若不能逃脫個人愛憎與社會流行毀譽,想偉大實無希望可言。我認為,個人若是從事文學創作,為的是對「真理」或「未來社會」有所傾心,鼓勵他應當是他對生存的責任或興趣,刺激他應該是全體人類全體幸福與快樂,批評他應當是現在未來的一切讀者!正因為他看的大,看的遠,他才有希望能把工作做好,做得堅實。如今許多作者把鼓勵放在編輯與一二商人方面,把刺激派給編輯與商人,把批評也給附庸于編輯與商人的批評家同老作家。其所以如此,不外乎將「出路」認為「出名」,小看了自己的作品的成就,同時也小看了自己的能力。謙虛本來是人類極可稱讚的美德,但過度謙虛一用到這件事情上來,便不免成為對於團體的依賴,把新起作家毀掉了。把一群年青作家放在一個團體裡,受一二個人領導指揮,他的好處我們得承認,可是他的壞處或許會更多。目前從事文學創作獨自埋頭苦幹的人真不少,這些人同流行的「熱鬧」或不大發生關係;照俗話說就是「不上文壇」,但也無妨。真的大作品,必然會從這種人努力慢慢完成的。至於那些出了名的,只顧撈錢,不出名的,只圖出名,於是前者便馬虎濫造,後者便想法出名,結果是已成功的站不住,只好倒下,不成功的雖勉強站住了,也依然倒下;多數人想明白中國為什麼無偉大作品產生,這便是一個簡單而真實的理由。就一部分人看,覺得很可悲觀。就全體看,——把那些不預備上文壇卻在努力作品寫作的朋友全算在內,中國新文學的將來,應該樂觀。就因為還有許多許多人,在各地方各種生活裡努力鍛煉,埋頭搞自己那個工作。這一點我知道的比你清楚。這些人用不著在一處開會,用不著在一處辦刊物,卻同樣在沉默裡走上了一條應走的大路。異途同歸,對於整個中國新文學運動,是各有不同貢獻的。此頌安好。

  一九三五年十月十日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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