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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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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謝謝你寄來的文章。你不用在信上說明,這文章也看得出是「誠實的自白」。先生,我不怕掃你的興,第一件事我就將指出這種誠實的自白。同文學隔了一層,不能成為好文學作品。你誤解了文學。 你在「誠實自白」「寫實」「報告文學」「現實主義」一堆名詞下,把寫作看得太天真太隨便了。一個學校的看門人,不加修飾隨手寫出的東西,算不得什麼好作品,你明白。但你自己在同樣態度下寫成的東西,卻把它叫作新詩,以為是個傑作。且相信這種作品只要遇著有眼睛的批評家,正直的編輯,就能認識你那作品的偉大,承認那作品的價值。你這打算真是一個稀奇古怪的想頭。你的意見代表一部分從事創作的青年意見。記著一些名詞,不追究每個名詞的意義。(這事你們自己本來不能負責,全是另外一些人造的孽。)迷信世界上有「天才」這種東西,讀過一些文人傳記,見傳記中提到什麼名人一些小事與自己有些差不多的地方時,就認為自己也是一個「天才」,一動手寫作就完成傑作一部。這傑作寫成後,只等待一個有眼光的批評家,一個編輯,一個知己來發現。被發現後即刻你就成為名人要人。目前你自己不是就以為工作已完成了,只等待一個發現你的人?在等待中你有點煩悶,有點兒焦躁。你寫信給我,便不隱藏這種煩悶同焦躁,你把那個希望擱在我的回信上。你意思我明白。你需要我承認你的偉大,承認你的天才。來信說:「先生,我們是同志!」 先生,這樣子不成!你弄錯了。我們不是同志。第一,我是個自覺很平常的人,一切都求其近人情,毫無什麼天才。第二,我因為覺得自己極平凡,就只想從一切學習中找進步,從長期尋覓試驗中慢慢取得進展,認為這工作除此以外別無捷徑。 我的打算恰恰同你相反,我們走的路不會碰頭,你把文學事業上看得很神聖,然而對付這種神聖的工作時,卻馬虎到如何程度!四百字一頁的稿紙,弄錯十二字。稱引他人的文章,前後也發現許多錯誤。照你自己說,是「好文章不在乎此」的。對於工作的疏忽,如此為自己辯護,我實在毫無勇氣。 我以為我們拿起筆來寫作,同旁人從事其他工作完全一樣。文學創作也許比起別的工作來更有意義,更富趣味,然而它與一切工作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必需從習作中獲得經驗,從熟練中達到完全,從一再失敗,不斷修改,廢寢忘食,發癡著迷情形中,才可望產生他那出眾特立的作品。能這樣認真努力,他才會有一點看得過的成績。這事業若因為它包含一個人生高尚的理想,值得稱為「神聖」,神聖的意義,也應當是它的創造比較一切工作更艱難、更耗費精力。(一切工作都可以從模仿中求熟練與進步,文學工作卻應當在模仿中加以創造,能創造時他就不會再作任何模仿了。他不能拋開歷史,卻又必需擔負它本身所在那個時代環境的種種義務。)文學有個古今一貫的要求或道德,就是把一組文字,變成有魔術性與傳染性的東西,表現作者對於人生由「鬥爭」求「完美」一種理想。毫無限制採取人類各種生活,製作成所要製作的形式。說文學是「誠實的自白」,相反也可以說文學是「精巧的說謊」。想把文學當成一種武器,用它來修改錯誤的制度,消滅荒謬的觀念,克服人類的自私懶惰,讚美清潔與健康,勇敢與正直,擁護真理,解釋愛與憎的糾紛,它本身最不可缺少的,便是一種「精巧完整的組織」。一個文學作家首先得承認這種基本要求,其次便得學習懂得如何去掌握它。 比如你寫詩,這種語言昇華的藝術,就得認真細心從語言中選取語言。一首小詩能給人深刻難忘印象,發生長遠影響,哪裡是但憑名士味兒一揮而就的打油工作所能成事。 你說你有你的計劃。一篇短文章也不能好好的作成,卻先想設法成為「作家」,這算是什麼工作計劃?你說你傾心文學,願意終其一生從事文學。事實上你不過是愛熱鬧,以為這種工作不怎麼費力,可以從容自在,使你在「靈感」或「僥倖」下成為一個大作家,弄得生活十分熱鬧罷了。……先生,得了。我說的話太老實,一定使你不太快樂。可是這也不怎麼要緊。假若你當真是個準備終生從事文學的人呢,我的老實話對你將來工作多少有些益處;假若你還是迷信你是個「天才」,不必怎麼用功,自信奇跡也會在你身上出現呢,就不妨那麼想:「我又弄錯了,這個編輯比別人還更俗氣,不是我理想中的同志!」你不必發愁,這個社會廣大得很,你有的是同志。我為你擔心的,只是與這種同志在一塊時,不是你毀了他,就是他毀了你。照規律說,很可能他毀了你。不是使你更加期塗自信,就是使你完全絕望,他卻悠然自得。因為這兩種人,我都經常有機會碰到。 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一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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