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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的故事(3)


  晉生君這樣說,朋友夫婦就都笑了。女人笑著,從一個抽屜中取出了一包大白殼朝陽花,送給晉生君。

  「試試這個罷,這是密司華從她鄉下帶來,三千里的人情,不小哩。」

  晉生君就剝葵花,說這個上海恐怕買不到。

  朋友說:「晉生,你近來做了些什麼好文章。」

  問到文章,這作家,他笑著不做聲,過了一會,才說:「近來在家中只生氣。好象有太太的人借事能生太太的氣,我這光身漢子就生自己的氣也得。」

  「為什麼不努力?」女人說。

  「應當說是懶惰了。我存心同自己生氣搗亂,怠了工。近來正有了仿佛非常慷慨,說先送五十塊錢來的事,就是我剛才說過的那書鋪。他們是看透了象我這種人的一切,所以把錢來收買。告他們錢有一百才好說話,誰知錢不來,卻先在前幾天《申報》上載出廣告來了。他們都是那樣聰明,我想這生意不做了。」

  友人就說:「還是要寫才行。我是教書教厭了,戀愛也厭了……」女人聽到這話,針鋒相對的向著友人。

  「那你為什麼不去自殺?誰也不曾留得住你?」

  「我因為……」

  「呸!」這樣,女人像是當真生氣了,回身向房門,想走。

  「怎麼,」友人已把女人拉著了,「你是當真要給晉生看這些事情象演戲,好給他回去詳詳細細寫下麼?」

  「這時你歡喜了,可惜你不照照鏡子,看你一點鐘以前是什麼神氣。」

  「天有不測風雲。」

  「不知道這話有什麼相干。」

  「這是說人有旦夕脾氣,你什麼事也記到心上!」

  「我若是能夠記,或者我們成天讓晉生來記,一天可不知要記多少頁。」

  「那把我對你頂好的一時也總記下,我就不怕了。」

  因為是習慣,說到這裡,朋友是到非吻女人不行了,手攬了女人的腰不放,女人搖頭逃避決計不行。

  「真生了氣麼?」

  「你不是說教書也厭了,戀愛也厭了嗎?」

  「那是先前,這時可好了。」

  「這時我倒厭了,放我吧,我得有事去。」

  「笑話。」

  「晉生,你看到這個,好好記著,不要忘記,寫下去,看男子是怎樣可笑東西。」

  「晉生也是男子,你罵男子他也有分。」

  「但象這種行為男子是並不完全有分的。你總不能讓我去愛晉生。」

  「這才笑話,你今天是瘋了。晉生,你聽,當面說明白罷,要愛,你自由的做你所歡喜事情。晉生在這裡,我先申明,我不象卑鄙男子用另一種方法干涉別人的事,只要晉生愛你。」

  「你看你那臉上的激動,何苦來?你真偉大!我只怕你的言語比你人格偉大超過了五十倍。」

  朋友無語,望到女人,猛的就抱著女人不放了。

  「你說這個話,說得真好!難道愛情不是自私嗎?」

  女人就又大聲的故意同晉生君說:

  「晉生你聽,好好記到不要忘記。這時代的模型。名教授的議論。我說他可以代表時代,他不承認,不是怪事?」

  ……

  一切近於喜劇的排演,晉生君今天來此,是真儼如有所得了。他一面剝了許多葵花,一面看朋友們的戀愛精練的遊戲,只時時微笑著,望到這兩個年青人孩子似的行動。他先是還間或攙一句兩句空話,表示自己的存在,到後卻只是小心的記著這一切,在一旁卻不再加一言了。他同時想起的,是另一生活型下存在的陸姓男子一家的情形,若說這一家是代表戀愛的春天,那在自己所住的後樓前房那一家,卻可以說是已經到了結實累累,如人在收穫物中過著互相讚美過去同時感著蕭條的秋天了。

  到我要走了,朋友說:

  「怎麼樣?是不是就在這裡吃飯?」

  他說,「不吃飯,因為比關於吃飯,還有更精彩的另一個家庭中情形可看。」

  「那你明天來吃餃子好了,我明天包餃子。」

  「若是明天還想看你們,從你們行為上找取我需要的材料,那就來。約定的是兩萬字,久久不拿筆,寫來也好象不是容易事情!」

  「你認真幹嗎?要你的是不會把文章退回的。」

  「沒有辦法,也好象只有馬馬虎虎了。不過今天到這裡來,所得到的象極其動人。」

  女人說:

  「還有動人的在,你還不見到過他摔東西情形。」

  朋友說:

  「那明天再來看看罷。還看另一個人流眼淚。」

  晉生君答應著好好,走下了回旋的樓梯,到下盡樓梯時,昂頭望,還望到這兩青年夫婦伏在欄杆邊向下望。

  他與這兩個年青人辭別,回家了。坐五路公共汽車,轉廿一路,到了家,上樓去,看著郵差擱在樓梯欄杆上幾封信,把信一一加上收到的日子,因為信全得作複。看過信,坐定以後,他就記起適間朋友家中的情形來了,心中像是空虛無聊,只想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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