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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的故事(2)


  照例聽到有人歡喜讀這文章,不拘這話是出於誠實或應酬,晉生君總忽然感到窘迫,啞口無言的。因為自己總以為文章全只是為同那類善於經營的書店主人論字數錢來寫的,不拘內容,字數多則得錢也多,這樣的辦法,不應當再有人來把它當著一本書讀的了。但很不容易對付的,就是偏偏這類文章總有機會得到一種出於意外的美譽,因此晉生君更覺得容易在為難情形下啞口了。

  晉生君不說話了。那男子就又說道:

  「近來開書店的象都發了點財。」

  晉生君說:

  「這是應當的,他們有錢,有錢就可以做這種事。現在在上海,要靠到他們大老闆生活的,人也很不少呢。」

  「怎麼不喊口號『打倒』。」

  說到這樣像是笑話的男子,第三個孩子從上面喊爹爹,聽到喊聲了,這做爹爹的就抬起頭同三層樓的孩子說話。

  「怎麼樣?」

  「二哥要橘子,口幹。」

  「沒有橘子可買,貴!」

  「媽說買去。」

  這男子便順著孩子的口氣,做著做爹爹的人和氣的神氣,說:「好吧好吧,我就出門去看。(一面回過頭來,同晉生君笑。)小孩子真是麻煩人,今天二小兒病了,發燒,口幹,不能起來,做父親真不容易。」

  晉生君不好說什麼話。他望到這大學畢業生的家庭情形,把平時要女人戀愛的癡處全明白了。他就想,這人或者也是因戀愛得來的太太,看這太太能夠這樣好性格,一面照料到四個兒女一面還看新書就可知了。但是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大學畢業生,一個有職業的人,一個家庭會紛紜雜亂到這樣子。並且看男子也並不象無用的人,何以就不能把一個家庭弄得更像樣一點?

  那男子,見晉生君不說話,以為晉生君要上樓做事了,就側身站到二樓亭子間轉角處讓晉生君。

  「回頭再談吧,只要不妨礙晉生先生工作,既然住在一處,談話的日子多著哩。」

  「好好,回頭再談。……自己提水,不用娘姨麼?」

  「她象太忙了,倒不如自己這樣作方便一點。這地方水倒方便,哈哈,再見再見。」

  這時,晉生君已走上樓到房中了,這男子,橐橐橐橐踏著樓梯,直走到廚房水管旁去。稍過一陣,於是聽到嘩嘩放水到壺中的聲音了,再過一陣,又聽到橐橐橐橐一級一級沉重的聲音上樓梯了,晉生君坐到桌邊,聽到聲音,好象忽然把這聲音同法政大學聯想在一邊,非常不協調,就覺得自己是無用的人,在夢想生活上,也覺得這是一種不敢擔負的事情,而別人卻勇敢的擔當一切,應當有著硬漢子那樣稱謂的豐富生活了。

  因為樓梯上的一談,這男子,從外面為孩子把橘子買回,不久就到晉生君房中的床沿坐下了。他才知道男子姓陸,太太姓金。談了將近一點鐘近於孩子氣的話,各人都象很合適難得,尤其是晉生君,從男子方面,發現了許多堅固這新的友誼的理由存在。因此晉生君,知道了男子雖在國內最高學府得著畢業的憑證,如今在上海卻只做著一個機關中每月六十元月薪的辦事員,太太則從女高師學校出來就作了兒女的母親,年復一年,兒子益多隻在作母親一件事情上消磨這日子了。男子去了,晉生君就在想像中,經歷這男子生活中憂鬱。聽到姓陸的男子說是每天到辦公處去,就是抄寫一點公文,造造月報,與同事談談閒話,一種極其可笑的生活刻畫,在男子說來,是使晉生君感到另外一種神往,只能用苦笑作會意的答語的。

  他這時,聽到隔壁孩子不知因為什麼事又傷心傷心哭了,似乎那父親抱了孩子繞室走動,他就覺得這作父母的人很可憐。這日子,他想決不是一對年青的人,從學校出來所想到的生活。過去一時節,或者在這兩個人心中,也還燃著光明的火,希望在所走過的路上全開著大小的花,也如一般未離學校的年青男女那麼以為有了戀愛就不吃飯這日子也容易過去。但如今,兒女的重壓,使這人成天只知道生活的必需瑣事,生活中混合著灰土塵埃,疾病與吵鬧,他們反而就在累贅中求著做人的意味,在世界中浮沉不定聽天安命的活下來了。

  時間約十點鐘,晉生君因為想起應當把答應遠處書店做的那件事做好,只有走出去看看,看是有什麼可寫的沒有,就走到一個教授的朋友處去。

  朋友也是兩個人,所謂新式伴侶,從同學而戀愛而同居的青年人,因為職業的固定收入,以及主婦的善於治家,居處雖不甚闊綽,卻不缺少一種好空氣的。到了那裡,他與主人談著閒話,笑著,又各發抒著心上的牢騷,到後談到近日的工作了,晉生君說:「來這裡,就是想寫戀愛小說,預備寫兩萬字,拿去與人做一次生意。因為自己不戀愛,寫也寫不來,所以今天是存心來參考這日常生活的瑣事,好回家寫一點東西的。」

  那友人太太,聽到這話好笑。她一面把在床上才剪裁的丈夫的汗衫用手抹著,說:「你就可以寫,作男子的,因為上學校去拿不到薪水,回家來,容易生氣脾氣也壞了,……這就是你來時這家中情形。」

  朋友笑了,說:

  「還應當寫,於是從學校學過家政科的太太倡言說:屬￿家政,可不管了,自己要到日本讀書去,不要家庭也不要戀愛。」

  太太也笑了,說:

  「還有人抖氣說要做『革命官』去呢,社會問題卻是這人成天到講堂上演講的課題。你就寫下罷,把他做背景,嘲笑這時代。這時代是革命戀愛全可嘲笑的,生活是嚴肅還是遊戲,那全看人來,我想我們是既不能嚴肅也不會當它作遊戲,所以糟糕的。」

  晉生君是知這兩人愛鬧孩子氣的,聽到女人說話,才明白今天在自己未來以前這一家人又生著小小風波了。他就說:「又吵了麼?我倒真想知道兩個平時極相得的人,怎麼就把一房空氣弄成緊張的原故。」

  「原故麼?不發薪水,是原因之一種。其餘則男子的妒嫉多疑……」女人一面說,一面用剪刀鉸白府綢新衣的抬肩,把它剪校朋友像是仍然對女人有所刺,他向晉生君說:「還是你好,晉生。你若知道了女人,你是不會同女人結婚的。凡是結婚都很可笑。」

  「這我聽過許多做丈夫的人同我說過了,但完全是做丈夫的人口吻,其實這樣人要他離婚是辦不到的。」

  「做一個丈夫是不容易的事情,同做一個上等人一樣:做上等人不是單象在上海的人穿兩身西裝就行,做丈夫也不是有愛情就夠數的。我先還不甚相信這個話,如今可完全明白了。我勸人不想結婚是真有理由的,可是一個有了女人的男子,或者沒有女人的男子,他總只想女人能同他住在一塊是幸福,這些人好象真以為女子是水做成,口是只拿來親嘴的東西,不是同時還能吃飯的東西。」

  「你這樣罵女人不害羞嗎?你的口是做什麼用處的?」女人因為答話,剪刀誤鉸過了灰線,嚄---的一聲,縮手已經遲了,「嗨,我不做了,我不做了,」她笑嚷著抖氣把衣料抓起丟到床後一個衣箱上去,就走過來取煙給晉生君。

  「你吸一枝才行。作家應當會吸煙。他不得煙吸,是也有理由生氣發牢騷,說學校課決定不上的,你不信就問他自己。」

  「我不問他。雖然生氣,我看倒好象被生氣的人也很願意,這話不是這樣講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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