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沈從文 > 石子船 | 上頁 下頁
一日的故事(4)


  他睡到床上去,雖然倦極卻不能成眠。他不忘記書店那一件交易,因為過一禮拜房租又應當付人,他不能再當真怠工下去了。但是今天顯然是又無所作為的過去了,他看到別人吵鬧著親愛著,又看到別人孩子的哭鬧害病,他卻來往的坐車,時間仍然如往日一樣,全消耗盡了。他是無論什麼也不能夠的。他本來想照到一天所見,不加剪裁的記下,可是興味總無從使他好好持筆。他實在是不應當放棄每一分鐘的時間,可是眼看到從上午到中午,從中午又到斷黑,沒有方法可以挽留這時間。心思越來越那樣粗糙,似乎任什麼事也不能把自己情緒變柔和一點,對於別人的事也難感生無限興味了。

  到晚上,吃過晚飯了,晉生君不出門。他躺在床上,也不看書,也不作事,只是躺。時間去睡覺的十一點鐘還很遠,天氣漸熱,似乎有蚊子嗡嗡的聲音了。

  聽到那發燒的小孩狂囈。那男子父親,則仍然象抱了頂小的孩子繞了小小的房間打圈走,且低低的唱著歌。那母親,似乎是在燈下縫衣,有剪刀鉸布的聲音。

  他爬起來坐到桌邊了,把紙本翻開,寫了一個題。

  「父母:」

  ……做父親的辦公回來,夜間享受家庭的幸福,是抱了頂小一個孩子在房中走動,且唱歌,使這小小靈魂安靜。做母親的在二十五支燭光的電燈下低了頭裁衣,抬起頭來時,望到睡在父親臂上小兒天真無邪的圓臉,極母性的向那父親微笑。

  ……父親真是可憐,白天到很遠地方去辦公,到月頭把六十塊月薪拿回家來,於是把錢攤在桌上,兩人就來商量支配這錢在下月中的用途。……母親見到睡在床上另一孩子的瘦臉,就說,「拿兩元買奶粉,看小三臉多瘦!」

  「不行,買一罐麥片好了。我昨天過大馬路大利公司,看到寫『麥片五毛一罐』,比這裡價錢便宜一毛。」

  「那不如煮稀飯了。」

  「麥片方便。」

  ……於是做母親的不說話了,就在買物單上,寫上「買桂格麥片一罐,五角。」

  ……在那單上除了房租報紙伙食外,每一條記載,是全經過這樣爭持才定下的。到後把數目一總,總數下是五十三元七角,兩抵計共余錢六元三角正,這錢歸入存款,為母親保留。做母親的另外付了車錢三元,在賬上記出把其餘三元三角「存庫」了。

  ……第二兒子病倒了,發燒,象出疹子。因為病的糾纏,辦公處告了假,但無可奈何,因為扣薪的原故,仍然又到辦公處桌邊坐下了。在擬就公文上寫錯了許多字,是因為想起了在病中的兒子,才那樣疏忽。以致在一個學校的公文上他寫上了「疹子」,「要梨子」,「吃粥也不想」這類句子,這父親很可憐。

  ……

  寫到這裡,那隔壁父親,卻扣著壁板,輕輕說道:「晉生先生做事麼?」

  他仿佛是已經為這做父親的人看到了所寫的東西,把筆忙放下,說:「沒有事,吃了飯,無聊,在玩呢。」

  「不忙麼,可不可以過來談談?」

  「好。就來。」

  說是好,就來,就聽到那邊女人輕輕的很匆促的收拾東西,拖得桌椅響且笑著說:「又忘記喊娘姨帶開水了。」

  晉生君因為聽到別人在整理東西,就站在樓梯邊稍呆了一會,才過去扣門。

  那男子把門拉開,晉生君就看到房中一切了。出於意料的雜亂,一切顯然是才經收拾,然而各處瓶罐的陳列,書架上晾一件衣,牽電燈的線又掛著小孩尿片,而那父親一出門就挾在脅下的那黑皮包,也很狼狽的被晉生君發現在馬桶蓋上。主人把女人介紹給晉生君了,就把房中唯一的一張籐椅讓給晉生君,那男子就坐到小孩子所坐的矮木凳上,女人則站立在全是瓶罐書籍的寫字桌旁為晉生君取煙。煙得了,擦得自來火。

  「不用煙,謝謝。」

  女人笑,說:

  「不用煙,我記起了,晉生先生曾在××上說過是不吸煙的。」

  這煙於是仍然放到屜子裡去了,女人一面說沒有開水,等娘姨回來才行,一面就坐到床邊去,用手撫病孩的額。

  那頂大的女孩同第三女孩,先是坐到屋角小凳上象在翻一本舊畫本,晉生君一進房,就隨到爹爹站起,這時也又坐下了。

  「讀書麼?」晉生君望到那女孩問。

  那母親說:「看畫兒玩,沒有讀書。玉玉,這就是我同你說那好兔兒故事做故事的人!」

  那女孩,聽到這話了,很靦腆的向著晉生君笑。忽然問晉生君:「你妹妹呢?」

  晉生君先是茫然,到後想起這是因為那書上說到自己家中情形,所以這女孩子記起妹妹了,就忙說:「妹妹在北京。你是不是到過北京?」

  「不。我是天津生長的。」

  那男子就說:

  「玉玉是天津生的,因為那時她媽在南開教書。」

  「哦,金先生還到南開教書麼?」

  「教過兩學期。」女人說時理著病孩的薄被,過一會,又說道,「南開××省人也不少。」

  「金先生是高師登過的!女高師近來好象不如先前了。」

  「是的,那時大家還做古文,每禮拜作文一次,做得好有獎。八年了。」說到這裡,女人像是想起舊時一些事情,就同她男人說:「我聽人說××也在師大作主任,有六個孩子,同×××又離了婚。」

  「××女士是相識麼?」因為××晉生君也認識,所以問那太太。

  「我同××是同班,還同一個宿舍住了兩年。」

  「她的事我倒不知道。」

  「也奇怪。」女人說,像是拿自己在作比。她說,「有六個孩子,大的比我玉玉還多三個月,平時也很好的,誰知忽然鬧分手了。」

  那男子,沉默著,到這時就說:

  「這是平常的事,不願負責,就分手了。」

  女人說:

  「哪裡是不願負責,完全不是責任問題。我知道她,平素就有點不同處,實在說,倒正是因為第一個孩子的責任,才有另五個孩子。」

  「這事也真不容易解決,不知道那些孩子怎麼辦?」

  「孩子怎麼辦?他有錢,她也有錢,自然好辦了。」

  最後的話是那男子說的話,他在此事上是另有感慨的人,已為晉生君看出了。他想,這兩人是把責任來維持,還是因為沒有錢才不至於分手?真是很不容易明白的事。

  因為短期的沉默,晉生君才注意到女人的一切。這一家似乎較之那大學教授一家還有趣味,這是晉生君見到這女人以後才知道的。

  ……

  談話談了將近兩點鐘,晉生君見到那第三女孩已坐在那一角瞌睡,他告了辭。

  他回到自己的房中,想把剛才談到的以及見到所得的全記到先前還不完全的一篇文章上去。但不知為什麼,總不能再寫下去,且莫名其妙,只想到隔壁小孩子會將要在明天或後天死去。他繼續寫下的,是:……孩子死了,母親守到小小屍骸旁邊,等候作父親的購買小棺木回來裝殮。

  他完全失敗了,上床睡了,等候明天。等候明天或者小孩真死了,或者別處來錢了,或者……明天必然來到的,其實只有那娘姨用雞毛帚毫不吝惜她的氣力打灰一事而已。

  作於一九二九年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