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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2)


  我本來不喝酒,因為這老人的誠意,且說是他的藥酒,為了從酒上可以勾起往年從這老人打拳打鏢的舊時情懷,我答應喝一小杯了。他於是把酒從一小小瓷壇中傾出一小杯,我試喝了一口酒,味道極甜但仿佛極烈。我知道這酒是可以喝的,就又喝了一口。看到那發光的臉,我問他:「近來吃得肉麼?」

  「不大行,因為人老了,……你呢,打不打拳?」

  「忘記了,因為無空閒。」

  「事情忙嗎?」

  「也無什麼事,不過打拳打鏢那種小孩子的事是不能作了。」

  「太太呢?在船上嗎?」

  「討不起,還是一個人。氣運不好,你看我臉色,不是很壞嗎?」

  「不要緊,不要緊。」他就把身子就近了一點,仍然象往日一樣,把我的手捏著看手相,看了一會,點點頭,若看明白了我這十年來的種種。到後他把聲音放低,做著儼然默契的神氣。

  「小副爺,這裡前一陣很殺了幾個!」

  「還殺人嗎?」

  「嗯,全是年紀青青的,還有兩個女的,一個十八歲,一個十五歲。」

  「做什麼事?」

  「嗨,……」他就笑,好象笑我裝不懂,而早已為他看透那種樣子。我實在還莫名其妙。我想,難道沿河不清靜,有年青人被土匪殺死的事嗎?

  我又看看這老人,這老人見我望他,就同我作著那會心的微笑。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子對我。他那神氣還是「什麼也瞞不了我」的神氣。

  我不做聲了,很納悶。

  他輕言細語的說:「小副爺,小心一點,你到街上走恐怕有人要……我知道你是……」這才真是怪事情。我愕然了。我還不曾注意到他「知道我是……」那句話。

  「怎麼樣?地方有變動嗎?」

  「我告你,他們捉到就殺!」

  「為什麼?」

  「說你們也殺人放火。」

  「什麼人說的?」

  「都是那麼說。他們說……你不就是共產黨嗎?」

  我明白他所以低聲勸我的意思了。這老人以為我是從下面派來燒房子的人。這疑心的原因就在於我既不在軍隊服務,又不在部裡當差。且他望到我一身衣服,有點奇怪,就以為這決對是共產黨了。他一番好心的來告我殺人的事,我明白了這好意以後一笑。他見我一笑還以為話已說穿不必遮掩了,他說:「要小心一點才行。」

  「我什麼也不是,明白了嗎?」

  這人張大了眼睛對我望,因為他說話的聲音極輕,而我說的話卻象有意把聲音加重,他為我這不忌憚的氣概所懾,一句話也不說了。

  我想起為什麼我竟會被他疑為共產黨,知道這地方的情形是怎樣了,我就覺得有點寒心。我問他這地方的軍隊是誰駐防,他告我是一個姓曾的旅長,不久才移防來到這裡。我問他這旅長名字他不知道,要我到街上去看看告示,這鋪子外面就正有貼告示處,我就走出去看了一會,結果仍然還是只知道旅長姓曾。到後我就問他為什麼會疑心我是共產黨,他答覆不出,大致這樣人可以當共產黨殺,是中國各處地方很普遍的事,這老年人也很看了幾回,所以就為我擔起心來了。

  我於是來為他解釋我的生活,說了半天。

  我從他口中知道了許多事情,我才明白街上一切雖仍如昔日,老人的鋪子也仍然還存在,但有許多地方這時代真是大變了。

  到後我與這老年人離開了。我拿了一枝尖端塗有金漆美麗奪目的鋼鏢作為紀念,這老人一個錢不肯接受,我只得道謝了。出了那店鋪,我仍然到我從前所熟習的街上閑踱,不知不覺就走到城邊了。城洞前有兵士兩個,分立在那裡,樣子非常閒散,我忘了我的身分,堂堂的進了城。事情是沒有能夠這樣容易,因為我的衣褲不象一個本地人,我被副爺之一用槍擋著了。他不許我走,有話要問,有事情要作。這些我從前做過的事情,熟習極了,這意思是要搜索一下,看身上有無煙土,這自然還因為這樣一來可以免除鵠立的寂寞,所以做崗兵的就做著這樣不討好的麻煩事情來了。我因為被人擋著了,雖知道這是故事並且身上也一無所有,但想起剛才那老年人的話,且褲袋中那一枝鏢也似乎可以稱為兇器,所以心上也稍稍感到不安了。

  我望到這兵士臉皮嫩極,我問他:「你要做什麼?」

  「你是什麼地方人?」

  「聽聲音,不知道麼?我倒聽得你聲音出,像是××的南城的年青人。」

  「那麼,你也是××人了。」說到這裡他已極其和氣,故鄉的聲音使這人的心也柔軟了。

  我說:「好象是的,我口音不對了,因為去那地方太久。」

  站到那一旁的另一兵士也過來了,這是另一嫩臉標緻少年。他說:「你從什麼地方來?」

  「從京裡來,回家去。」我就告他我是住在××什麼街,且說想知道這裡駐軍長官是誰。

  「這裡旅長不認識麼?曾××。」

  「曾××嗎?是××人嗎?」

  「他駐府裡衙門。」

  「那我就去看看他,我們是老同事!」

  這時,兩個年青人,也不再想起盡職的事了,他見我說認得他們旅長,且是同鄉,起了一種敬意,不再向我身畔搜索了。

  我們就站在那城門口談話。

  我問他們是不是還到過文昌閣念過書,他們笑,說不曾畢業,就出來作了學兵。……我們正談得很好,一個船上人跑得吁吁喘氣來了,見我在兵士身邊,以為闖了禍,與兵士衝突了,不敢上前。這人看了一會,大約被他看出情形了,才走近身邊說道:「先生,回去。」

  「我要進城。」

  「回頭再說,他們等你開箱子查關,遲一點箱子會撬開了。」

  「當真嗎?」

  這莽撞水手,不能夠再同我說閒話,一把拉起我的膀子就往河街走。我一面踉踉蹌蹌的跑去,一面心想大約被人捉去情形也同這一個一樣。不一會,我到了船上,的的確確,我的箱子正有一個穿青綢長衫的方臉漢子用鐵簽打著,船主在用他的鑰匙套在我箱上的鎖孔中試來試去。我靜靜的走進艙去,望到這船主額上全是大粒的汗,心中有說不出的抱歉。船主見我已來,如蒙大赦,放心了,站起身來用手拭額上的汗。

  那漢子,用很有氣派的口吻問:

  「這箱子是你的嗎?」

  「是的,先生,這裡面完全是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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