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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3)


  這人像是不歡喜我稱他為先生,很嚴重的說:「開看。」

  我說:「這是書,那也是書,沒有別的。」

  「你這人怎麼這樣不通竅,難道要我動手嗎?」

  望到那聲勢,我不說話了,就從身上掏出鑰匙,把第一個箱子打開。箱子一開,看到當真完全是書,這好品貌的稅關中人先用鐵簽撥,在書的空處亂插,無結果,有點無聊了,又教我把另一個箱子打開。我遵照他所囑咐,又開了第二個箱,盡他看,所有的仍然是先前樣子。箱子一共是六個,除了其一是幾件換洗的衣服,其餘全是書。這人失望了,教我把箱中書全倒出來,要徹底搜。我看到他那神氣,覺得稱呼他為老爺必能答應,我就說:「老爺,這是什麼意思?」

  「你很不對,拿這樣多的書!」

  「書是送別人的,難道不許帶嗎?」

  「快倒!」

  我遵命倒了第一箱,滿艙板全是書冊,船主看不過意了,代為求情:「大老,這先生是讀書人,從京裡來的。」

  「再倒!」

  我又倒了第二箱,船主人又說道:

  「大老,這先生是××人。」

  聽到說××人,這大人才仔細望我,他仍然用那使平常人心怯的聲調說話,他向我說:「是××人嗎?」

  我搖頭,不做聲,因為到這時我也有點生氣了。

  他看得出我不愉快神氣,他還想用他平時嚇詐別人的樣子嚇我,說:「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做聲,把第三箱書索性倒出來。

  「你不服檢查,我要帶你到局裡去。」

  我望他他也望我,約二十秒,我低下頭來整理零亂的書,從從容容的神氣使他氣極了。這人就作著也不是同我也不是同船主只是近于示威的樣子大聲的說不許這船開行。

  「你為什麼要生氣?」我冷冷靜靜的從書堆中站起來問他。

  「你跟我到局裡去說,你是共產黨。」

  聽到這種說話我只覺得好笑,我先已經從守城兵士方面知道駐此地的長官是誰了,我想這事情很不好辦,不如還是我就上岸去,看看這人如何處治我。我一面還想就借此見見這局長。我想凡是做局長的人,縱不是××地方熟人,但總也不至於如此無理胡鬧了,我就答應他就到局裡去也無妨。這人在氣下,也不再加以考慮,一把拉著我,我就隨到這人上衙門打官司了。

  到了稅局我坐在一個用申報紙裱糊的門房裡,許多局丁在窗下望我。那個人,大約是已到上房稟告長官去了,我心中稍稍著急,因為恐怕局長不在衙門,我還不知道要在此拘留多久,使船主人放心不下。

  事情很巧是一個說××地方話的局丁進到我的房裡來監視我。這是一個中年人。他自己坐到一旁吸煙。吸了一會,他才開口問我為什麼不服檢查。

  一聽到聲音我就知道他是同鄉了。

  「你是××人嗎?」

  「是呀。」他答應了,對我很驚異,因為我的聲調同他是一個樣子。我即刻就說:「我也是。你們局長是誰?」

  「局長張××,旅部的參謀長。」

  「是張××!」

  「是。」

  「你局長在不在這裡?」

  「才來,稽查上去報告你的事去了。」

  「他告我什麼?」

  「他說你不服檢查。」

  我就問他這裡檢查些什麼,這人大約還不知道有共產黨,說:「稽查是要錢,大約你不知道,衝突了,所以才到這裡來。」

  上面,忽然有人高聲喊叫提人上來,不久我即被這鄉親帶上去見局長了。我先以為還得坐堂,誰知是到局長房中去。

  沒有見局長面之前,我站在房外天井中,看到一個大魚缸,石山上有玉簪花開得動人,缸中有金魚,水極清,還有蛐蛐叫,聲音極好。我聽到裡面房中有人咳嗽說話,不久一個人在房門口問,來了麼,來了帶進來。於是我就被人帶到局長房中了。我站在近房門處,稍稍顯得拘束,這拘束是不習慣那房中空氣而起。

  局長在床上靠著吃鴉片煙,那稽查站在一旁,若非那局丁先說這是張某,我是不會想到這個人就是十年前又無用又愛鬧綽號老三的張××了。那局長大人,經過了一些時間,才慢慢的把目光轉到我身上。望到我以後,大約記起了做官的必需的體統,忽然露出威嚴了。

  「姓什麼,從哪裡來?」

  「大人,我是到××去的。」

  「我不問你去處。」

  他說不問,我就正好,一句話也不說了。

  「姓什麼?」這稽查又幫到問,還以為我不明白這局長的問話,一面,不待我回答,他就向局長再來說我不服檢查的經過,只看到這局長點頭,我心中覺得好笑。

  「你為什麼不服檢查?」他還是那樣盛氣淩人,遇到一個平常人,這時應當發抖了,我卻泰然坦然。

  「……」我不做聲,笑。

  大人有點生氣了,更威嚴了,腰伸直了,睜目對我望著,意思似乎這是在用一種懾服人的手段。我還是默然堅持下去,看他作官的還有些什麼本領,我是一進房已認清這人是張老三了。

  呆一會,大家全沉默了,我在這時只聽到外面天井裡的蛐蛐叫。

  大人變計了,吼稽查,搜我的身上。我再不說話可不行了。我說:「大人,你不是老三嗎?你是太威風了。你這對待班長的方法太不客氣了。」

  「……」這次應當是他沉默了。

  我又說:「你瞧你真了不得,做局長!參謀!你預備把××哥怎麼辦?」

  他愕然的四顧,如被雷打。他又看看我,我卻一味嬉笑。

  這聰明人,福至心靈,做了官,記憶並不壞,我的聲音,我耳邊的一粒痣,被他看出我是誰了。本來是鞋子掉在地下,腳還掛在床沿,他的腳即刻找著了鞋子,走到我身邊,就捏著我的手,把另一手擱到我的肩上。

  「懋哥!是你!你才怪!我竟混蛋混到這樣子了!」

  我笑著:「大人認得我出了,好眼睛!」

  「好眼睛!你這人,把我當成什麼東西!你不自己上來一定要我派人抓你來,好主意!」

  「你們這稽查大人很不壞,對於過路人真客氣!」

  我已為這局長讓到床沿坐下了,這稽查暈頭暈腦紫脹了臉兒還站在那裡不走,局長這時才象記起還有一個稽查在旁邊。

  局長望到這人了,「你媽狗肏的,跟我滾出去呀!」

  這稽查大人,忽然跪到我面前不起來了。「先生救命,我瞎眼了。」他還磕頭,一味告饒,因為這人知道回頭還有苦吃。

  在先這稽查的聲勢,我倒有方法抵擋,這一來可把我窘倒了。我望到這忽然矮了半截的漢子,真為他難過。本來我還很覺得這人該好好吊到稅局前桅上去打一頓,到這時,見到這軟弱情形,倒開口不得了。

  這漢子,見我無言語了,又用膝走向局長,請求開恩。局長卻生氣虎虎吼道:「滾你的,不要在此胡鬧!——來人,把這渾蛋吊起,回頭送到旅部去。」」

  外面窗下已有不少的人在屏息潛聽,聽到局長生氣喊人,大家就在外面嗻的同聲答應著。過了一會進來一個馬弁模樣的青年揪了那漢子出去,到那漢子出去以後,我才能過細的望到房中一切陳設。

  我一面喝茶一面看壁上的字畫,局長把煙膏用鋼簽蘸著向燈上烤,噝噝的響。我又望到他燒煙,覺得我是置身到一個新的世界中的人了。因為外面天井中蛐蛐的聲音,把年青時的舊夢勾起,我想起這局長往年無賴的故事,就仿佛我如今只是做夢,稍過一陣我就會仍然是住在上海租界上亭子間流汗寫兩塊錢一千字的人,不由得不輕輕歎了一口氣。

  說了無數的話,瓜子呀,茶呀,點心水果呀,來了一堆。

  到後我就跟到這朋友到旅長衙門了。見過旅長了,這朋友先是不說出我的姓名,也盡這做旅長的人猜,到底旅長不比局長頭腦,還不必我說話,稍稍出了一會神,就認出我是誰了。

  我們於是就又照例的捏手喝茶吃點心,在極其歡暢的空氣中談了兩點鐘。他向我說他今天太歡喜了,擺酒接風,把同鄉故人一起請來,我在七個老朋友中間坐著首席,這中間有兩個人據說是因我來才開的酒戒,我雖然不能喝酒,也就不能辭今天這一醉了。

  在第二天醒來時,我睜開眼睛,原來睡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好好的六個箱子作兩列疊起在床頭,房中小條桌上安置有一個乳白色素燒瓷瓶,瓶中插得是兩枝玉簪花,及一枝秋蘭,我以為這仍然是夢,就仍把眼睛閉上,等候這夢醒回。

  作於一九二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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