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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代的中國新文學(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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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國近五十年社會發展來看看,使我們明白近年來大家常說的「封建意識的嚴重和氾濫」,影響到國家應有的進步,都和那條無形辮子的存在息息相關。這句話對當時在場的人,可能不多久就當成一句「趣話」而忘了。我卻引起一種警惕,得到一種啟發,並產生一種信心:即獨立思考,對於工作的長遠意義。先是反映到「學習方法」上,然後是反映到「工作態度」上,永遠堅持從學習去克服困難,也永遠不斷更改工作方法,用一種試探性態度求取進展。在任何情形下,從不因對於自己工作的停頓或更改而灰心喪氣,對於人的愚行和褊執狂就感到絕望。也因此,我始終認為,做一個作家,值得尊重的地方,不應當在他官職的大而多,實在應當看他的作品對於人類進步、世界和平有沒有真正的貢獻。 其實當時最重要的,還是北大學校大門為一切人物敞開。 這是一種真正偉大的創舉。照當時校規,各大學雖都設有正式生或旁聽生的一定名額,但北大對不註冊的旁聽生,也毫無限制,因此住在紅樓附近求學的遠比正式註冊的學生多數倍,有的等待下年考試而住下,有的是本科業已畢業再換一系的,也有的是為待相熟的同學去同時就業的,以及其他原因而住下的。當時五四運動著名的一些學生,多數各已得到國家或各省留學生公費分別出國讀書,內中俞平伯似乎不久即回國,楊振聲先生則由美轉英就學,於三、四年後回到武漢高等師範學校教書,後又轉北大及燕京去教書。一九二八至二九年時清華學校由羅家倫任校長,楊振聲任文學院長,正式改清華大學為一般性大學,語文學院則發展為文學院。 有人說我應考北大旁聽生不成功,是不明白當時的旁聽生不必考試就可隨堂聽講的。我後來考燕大二年制國文班學生,一問三不知,得個零分,連兩元報名費也退還。三年後,燕大卻想聘我作教師,我倒不便答應了。不能入學或約我教書,我都覺得事情平常,不足為奇。正如一九二五年左右,我投稿無出路,卻被當時某編輯先生開玩笑,在一次集會上把我幾十篇作品連成一長段,攤開後說,這是某某大作家的作品!說完後,即扭成一團投入字紙簍。這位編輯以後卻作縣長去了。有人說我作品得到這位大編輯的賞識,實在是誤傳。 我的作品得到出路,恰是《晨報》改組由劉勉己、瞿世英相繼負責,作品才初次在《小公園》一類篇幅內發表。後來換了徐志摩先生,我才在副刊得到經常發表作品機會。但至多每月稿費也不會過十來元。不久才又在《現代評論》發表作品,因此有人就說我是「現代評論派」,其實那時我只二十三四歲,一月至多二三十元收入,那說得上是什麼「現代評論派」?作品在《新月月刊》發表,也由於徐志摩先生的原因,根本不夠說是「新月派」的。 至於《小說月報》,一九二八年由葉紹鈞先生負責,我才有機會發表作品。稍後《東方雜誌》也發表了我的作品,是由胡愈之、金仲華二先生之邀才投稿的。到三十年代時,我在由施蟄存編的《現代》,傅東華編的《文學》都有作品。以文學為事業的因此把我改稱「多產作家」,或加上「無思想的作家」、「無靈魂的作家」,名目越來越新。這些「偉大」批評家,半世紀來,一個二個在文壇上都消滅了,我自己卻才開始比較順利掌握住了文字,初步進入新的試探領域。 我從事這工作是遠不如人所想的那麼便利的。首先的五年,文學還掌握不住,主要是維持一家三人的生活。為了對付生活,方特別在不斷試探中求進展。許多人都比我機會好、條件好,用一種從容玩票方式,一月拿三四百元薪水,一面寫點什麼,讀點什麼,到覺得無多意思時,自然就停了筆。當然也有覺得再寫下去也解決不了社會問題,終於為革命而犧牲的,二十年代初期我所熟悉的北大、燕大不少朋友,就是這樣死於革命變動中的。 也有些人特別聰明,把寫作當作一個橋樑,不多久就成了大官的。只有我還是一個死心眼笨人,始終相信必需繼續學個三五十年,才有可能把文字完全掌握住,才可能慢慢達到一個成熟境地,才可能寫出點比較像樣的作品。可是由於社會變化過於迅速,我的工作方式適應不了新的要求,加上早料到參加這工作二十年,由於思想呆滯頑固,與其佔據一個作家的名分,成為少壯有為的青年一代擋路石,還不如即早讓路,改一工作,對於個人對於國家都比較有意義。因此就轉了業,進入歷史博物館工作了三十年。 我今年七十八歲,依照新規定,文物過八十年即不可運出國外,我也快到禁止出口文物年齡了。……所以我在今天和各位專家見見面,真是一生極大愉快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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