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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現實學習(5)


  夜深人靜,天宇澄碧,一片燦爛星光所作成的夜景,莊嚴美麗實無可形容。由常識我們知道每一星光的形成,其實都相去懸遠,零落孤單,永不相及。然而這些星光雖各以不同方式而存在,又仍若各自為一不可知之意志力所束縛,所吸引,因而形成其萬分複雜的宇宙壯觀。人類景象亦未嘗不如是。溫習過去,觀照當前,懸揣未來,鄉下人當檢察到個人生命中所保有的單純熱忱和朦朧信仰,二十五年使用到這個工作上,所作成的微末光芒時徘徊四顧,所能看到的,亦即似乎只是一片寥廓的虛無。不過面對此虛無時,實並不彷喪氣,反而引起一種嚴肅的感應。想起人類熱忱和慧思,在文化史上所作成的景象,各個星子煜煜灼灼,華彩耀目,與其生前生命如何從現實脫出,陷於隔絕與孤立,一種類似宗教徒的虔敬皈依之心,轉油然而生。

  我這個鄉下人似乎得開始走第三站路了。昔人說,「德不孤,必有鄰」。證明過去,推想未來,這種沉默持久的跋涉,即永遠無個終點,也必然永遠會有人同時或異代繼續走!去再走個十年八年,也許就得放下筆長遠休息了。「大塊勞我以生,息我以死。」玩味蒙莊之言,使人反而增加從容。二十年來的學習,擔當了一個「多產作家」的名分,名分中不免包含了些嘲諷意味,若以之與活動分子的相反成就比,實更見出這個名分的不祥。但試想想,如果中國近二十年多有三五十個老老實實的作家,能忘卻普遍成敗得失,肯分擔這個稱呼,即或對於目下這個亂糟糟的社會,既無從去積極參加改造,也無望消極去參加調停,惟對於文學運動理想之一,各自留下點東西,作為後來者參考,或者比當前這個部門的成就,即豐富多了。二十五年前和我這個親戚的對話,還在我生命中,信仰中。

  二十五年前我來這個大城中想讀點書,結果用文字寫成的好書,我讀得並不多,所閱覽的依舊是那本用人事寫成的大書。現在又派到我來教書了。說真話,若書本只限於用文字寫成的一種,我的職業實近於對尊嚴學術的嘲諷。因國家人材即再缺少,也不宜於讓一個不學之人,用文字以外寫成的書來胡說八道。然而到這裡來我倒並不為褻瀆學術而難受。因為第一次送我到學校去的,就是北大主持者胡適之先生。

  一九二九年,他在中國公學作校長時,就給了我這種機會。這個大膽的嘗試,也可說是適之先生嘗試的第二集,因為不特影響到我此後的工作,更重要的還是影響我對工作的態度,以及這個態度推廣到國內相熟或陌生師友同道方面去時,慢慢所引起的作用。這個作用便是「自由主義」在文學運動中的健康發展,及其成就。這一點如還必需擴大,值得擴大,讓我來北大作個小事,必有其意義,個人得失實不足道,更新的嘗試,還會從這個方式上有個好的未來。

  惟在回到這裡來一個月後,于陌生熟識朋友學生的拜訪招邀上,以及那個充滿善意、略有幽默的種種訪問記的刊載中,卻感到一種深深的恐懼。北平號稱中國的頭腦,這頭腦之可貴,應當包含各部門專家豐富深刻知識的堆積。以一個大學言來,值得我們尊敬的,有習地質的,學生物的,治經濟政治的,弄教育法律的,即文史部門也還有各種學識都極重要。至於習文學,不過是學校中一個小小部門,太重視與忽視都不大合理。與文學有關的作家,近二十年來雖具有教育兼娛樂多數讀者的義務,也即已經享受了些抽象的權利,即多數的敬愛與信託。若比之於學人,又仿佛顯得特別重要。這實在是社會一種錯覺。

  這種錯覺乃由於對當前政治的絕望,並非對學術的真正認識關心。因為在目前局勢中,在政治高於一切的情況中,凡用武力推銷主義寄食於上層統治的人物,都說是為人民,事實上在朝在野卻都毫無對人民的愛和同情。在企圖化干戈為玉帛調停聲中,凡為此而奔走的各黨各派,也都說是代表群眾,仔細分析,卻除了知道他們目前在奔走,將來可能作部長、國府委員,有幾個人在近三十年,真正為群眾做了些什麼事。當在人民印象中。又曾經用他的工作,在社會上有以自見?在習慣上,在事實上,真正豐富了人民的情感,提高了人民的覺醒,就還是國內幾個有思想,有熱情,有成就的作家。在對現實瀕於絕望情形中,作家因之也就特別取得群眾真實的敬愛與信託。

  然而一個作家若對於國家存在與發展有個認識,卻必然會覺得工作即有影響,個人實不值得受群眾特別重視。且需要努力使多數希望,轉移到那個多數在課堂,在實驗室,在工作場,在一切方面,仿佛沉默無聞,從各種挫折困難中用一個素樸態度守住自己,努力探尋學習的專家學人,為國家民族求生存求發展所作的工作之巨大而永久。一個作家之所以可貴,也即是和這些人取同一沉默謙遜態度,從事工作,能將這個忠於求知敬重知識的觀念特別闡揚。這是我在學校裡從書本以外所學得的東西,也是待發展的一種文學理論。

  我希望用這個結論,和一切為信仰為理想而執筆的朋友互學互勉。從這結論上,也就可以看出一個鄉下人如何從現實學習,而終於仿佛與現實脫節,更深一層的意義和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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