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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7)


  我用這種「從深處認識」的情感來寫故事,因之產生了《長河》,這個作品的被扣留無從出版,不是偶然了。因為從普通要求說來,對戰事描寫,是不必要如此向深處掘發的。

  我住在一個鄉下,因為某種工作,得常常離開了一切人,單獨從個寬約七裡的田坪通過。若跟隨引水道曲折走去,可見到長年活鮮鮮的潺潺流水中,有無數小魚小蟲,隨流追逐,悠然自得,各有其生命之理。平流處多生長了一簇簇野生慈菇,箭頭形葉片雖比田中生長的較小,開的小白花卻很有生氣。花朵如水仙,白瓣黃蕊,成一小串,從中心挺起。路旁尚有一叢叢刺薊科野草,開放翠藍色小花,比毋忘我草形體尚清雅脫俗,使人眼目明爽,如對無雲碧穹。花謝後卻結成無數小小刺毬果子,便於借重野獸和家犬攜帶到另一處繁殖。

  若從其他幾條較小路上走去,蠶豆和麥田中,照例到處生長淺紫色櫻草,花朵細碎而嫵媚,還帶上許多白粉。採摘來時不過半小時即枯萎,正因為生命如此美麗脆弱,更令人感覺生物中求生存與繁殖的神性。在那兩旁鋪滿彩色絢麗花朵細小的田塍上,且隨時可看到成對的羽毛黑白分明異常清潔的鶺鴒,見人時微帶驚詫,一面飛起一面搖顛著小小長尾,在豆麥田中一起一伏,似乎充滿了生命的悅樂。還有那個頂戴大絨冠的戴勝鳥,披負一身雜毛,一對小眼睛骨碌碌的對人癡看,直到來人近身時,方微帶匆促展翅飛去。本地秧田照習慣不作他用。除三月時育秧,此外長年都浸在一片淺水裡,另外幾方小田種上慈菇蓮藕的,也常是一片水。

  不問晴雨這種田中照例有三兩隻縮肩禿尾白鷺鷥,清臒而寂寞,在泥沼中有所等待,有所尋覓。又有種鷗形水鳥,在田中走動時,肩背毛羽全是一片美麗桃灰色,光滑而帶絲網光澤,有時數百成群在空中翻飛遊戲,因翅翼下各有一片白,便如一陣光明的星點,在藍穹下動盪。小村子有一道流水穿過,水面人家土壤邊,都用帶刺木香花作籬笆,帶雨含露成簇成串的小白花,常低垂到人頭上,得一面撩撥方能通過。樹下小河溝中,常有小孩子捉鰍拾蚌,或精赤身子相互澆水取樂。村子中老婦人坐在滿是土蜂窠的向陽土牆邊取暖,屋角隅可聽到有人用大石杵緩緩的搗米聲,景物人事相對照,恰成一希奇動人景象。

  過小村落後又是一片平田,菜花開時,眼中一片黃,鼻底一片香。土路不十分寬,馱麥粉的小馬和馱燒酒的小馬,與迎面來人擦身而過時,趕馬押運貨物的,卻遠遠的在馬後喊「讓馬」,從不在馬前牽馬讓人。因此行人必照規矩下到田塍上去,等待馬走過時再上路。菜花一片黃的平田中,還可見到整齊成行的細枯胡麻,竟像是完全為裝飾用,一行一行栽在中間,在瘦小脆弱的本端,開放一朵朵翠藍色小花,花頭略略向下低垂,張著小嘴如鈴蘭樣子,風姿娟秀而明媚,在陽光下如同向小蜂小蟲微笑,「來,吻我,這裡有蜜!……」

  眼目所及都若有神跡在其間,且從這一切都可發現有「偶然」的友誼的笑語和愛情芬芳。 ?

  在另一方面,人事上自然也就生長了些看不見的輕微的妒忌,無端的憂慮,有意的間隔,和那種無邊無際累人而又悶人的白日夢。尤其是一點眼淚,來自愛怨交縛的一方,一點傳說,來自得失未明的一方,就在這種人與人,「偶然」與「偶然」的取捨分際上,我似乎重新接受了一種人生教育。矢來有向或矢來無向,我卻一例聽之直中所欲中心上某點,不逃避,不掩護。我處在一種極端矛盾情形中,然而到用自己那個尺寸來衡量時,卻感覺生命實複雜而莊嚴。尤其是從一個「偶然」的眩目景象中離開,走到平靜自然下見到一切時,生命的莊嚴有時竟完全如一個極虔誠的教徒。誰也想像不到我生命是在一種什麼形式下燃燒。即以這個那個「偶然」而言,所知道的似乎就只是一些片斷,不完全的一體。

  我寫了無數篇章,敘述我的感覺或印象,結果卻不曾留下。正因為各種試驗,都證明它無從用文字保存。或只合保存在生命中,且即同一回事,在人我生命中,意義上也完全不同。

  我那點只用自己尺寸度量人事得失的方式,不可免要反應到對「偶然」的缺點辨別上。這種細微感覺在普通人我關係上決體會不到,在比較特殊的一種情形上,便自然會發生變化。恰如甲狀腺在水中的情形,分量即或極端稀少,依然可以測出。在這個問題上,我明白我泛神的思想,即曾經損害到這個或那個「偶然」的幽微感覺是種什麼情形。我明知語言行為都無補於事實,便用沉默應付了一些困難,尤其是應付輕微的妒嫉,以及伴同那個人類弱點而來的一點埋怨,一點責難,一點不必要的設計。我全當作「自然」。我自覺已盡了一個朋友所能盡的力,來在友誼上用最纖細感覺接受纖細反應。

  而且在誠實外還那麼謹慎小心,從不曾將「鄉下人」的方式,派給一個城中朋友,一切有分際的限制,即所以保護到情感上的安全。然而問題也許就正在此。「你口口聲聲說是一個鄉下人,卻從不用鄉下人的坦白來說明友誼,卻裝作紳士。然而在另外一方面,你可能又完全如一個鄉下人。」我就用沉默將這種詢問所應有的回聲,逼回到「偶然」耳中去。於是「偶然」走了。

  其次是正在把生活上的缺點從習慣中擴大的「偶然」,當這種缺點反應到我感覺上時,她一面即意識到在過去一時某些稍稍過分行為中,失去了些驕傲,無從收回,一面即經驗到必須從另外一種信託上,方能取回那點自尊心,或更換一個生活方式,方可望產生一點自信心。正因為熱情是一種教育,既能使人瘋狂胡塗,也能使人明徹深思。熱情使我對於「偶然」感到驚訝,無物不「神」,卻使「偶然」明白自己只是一個「人」,樂意從人的生活上實現個人的理想與個人的夢。

  到「偶然」思索及一個人的應得種種名分與事實時,當然有了痛苦。因為發覺自己所得到雖近於生命中極純粹的詩,然而個人所期待所需要的還只是一種具體生活。純粹的詩雖能作一個女人青春的裝飾,華美而又有光輝,然而並不能夠穩定生命,滿足生命。再經過一些時間的澄濾,便得到如下的結論:「若想在他人生命中保有『神』的勢力,即得犧牲自己一切『人』的理想。若希望證實『人』的理想,即必須放棄當前唯『神』方能得到的一切。熱情能給人興奮,也給人一種無可形容的疲倦。尤其是在『純粹的詩』和『活鮮鮮的人』願望取捨上,更加累人。」「偶然」就如數年前一樣,用著無可奈何的微笑,掩蓋到心中受傷處,離開了我。臨走時一句話不說。

  我卻從她沉默中,聽到一種申訴:「我想去想來,我終究是個人,並非神,所以我走了。若以為這是我一點私心,這種猜測也不算錯誤。因為我還有我做一個人的希望。並且我明白離開你後,在你生命中保有的印象。那麼下去,不說別的,即這種印象在習慣上逐漸毀滅,對於我也受不了。若不走,留到這裡算是什麼?在時間交替中我能得到些什麼?我不能盡用詩歌生存下去,恰恰如你說的不能用好空氣和好風景活下去一樣。

  我是個並不十分聰明的女人,這也許正是使我把一首抒情詩當作散文去讀的真正原因。我的行為並不求你原諒,因為給予的和得到的已夠多,不需用這種泛泛名詞來自解了。說真話,這一走,這個結論對於你也不十分壞!有個幸福的家庭,有一個——應當說有許多的『偶然』,都在你過去生活中保留一些印象。你得到所能得到的,也給予所能給予的。尤其是在給予一切後,你反而更豐富更充實的存在。」

  於是「偶然」留下一排插在發上的玉簪花,搖搖頭,輕輕的開了門,當真就走去了。其時天落了點微雨,雨後有彩虹在天際。

  我並不如一般故事上所說的身心崩毀,反而變得非常沉靜。因為失去了「偶然」,我即得回了理性。我向虹起處方向走去,到了一個小小山頭上。過一會兒,殘虹消失到虛無裡去了,只剩餘一片在變化中的雲影。那條素色的虹霓,若干年來在我心上的形式,重新明明朗朗在我眼前現出。我不由得不為「人」的弱點和對於這種弱點掙扎的努力,感到一點痛苦。

  「『偶然』,你們全走了,很好。或為了你們的自覺,或為了你們的弱點,又或不過是為了生活上的習慣,既以為一走即可得到一種解放,一些新生的機緣,且可從另外人事上收回一點過去一時在我面前快樂行為中損失的尊嚴和驕傲,尤其是生命的平衡感和安全感的獲得,在你認為必需時,不拘用什麼方式走出我生命以外,我覺得都是必然的。可是時間帶走了一切,也帶走了生命中最光輝的青春,和附于青春而存在的羞怯的笑,優雅的禮貌,微帶矜持的應付,極敏感的情分取予,以及那個肉體的完整形式,華美色澤和無比芳香。消失的即完全消失到不可知的『過去』裡了。然而卻有一個朋友能在印象中保留它,能在文字中重現它,……你如想尋覓失去的生命,是只有從這兩方面得到,此外別無方法。

  你也許以為失去了我,即可望得到『明天』,但不知生命真正失去了我時,失去了『昨天』,活下來對於你是種多大的損失!」

  自從「偶然」離開了我後,雲南就只有雲可看了。黃昏薄暮時節,天上照例有一抹黑雲,那種黑而秀的光景,不免使我想起過去海上的白帆和草地上黃花,想起種種虹影和淡白星光,想起燈光下的沉默繼續沉默,想起牆壁上慢慢的移動那一方斜陽,想起瓦溝中的綠苔和細雨,微風中輕輕搖頭的狗尾草……想起一堆希望和一點瘋狂,終於如何又變成一片藍色的火焰,一撮白灰。這一切如何教育我認識生命最離奇的遇合與最高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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